那个黄昏来得格外安静。
夕阳的余晖透过雪华堂后院的纸窗,将狛治卫门枯瘦的脸庞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边。他难得地清醒着,精神似乎比往日要好一些,甚至能微微转过头,看着跪坐在榻边的儿子。
狛治正小心地用温水浸湿的软布,擦拭父亲干瘦如柴的手指。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碰碎什么易碎的瓷器,眉头却微微蹙着——父亲今日的“好转”,反而让他心中涌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治……儿。”狛父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爹,我在。”狛治立刻凑近,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的目光缓缓移动,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最后一点清明在凝聚。他望着儿子已经初显棱角、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庞,目光一寸寸地描摹,像是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里带走。
“你……长大了……”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欣慰的笑容,“比爹……有出息……”
“爹……”狛治喉头哽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雪医师说了,您会慢慢好起来的。”
狛父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的目光越过儿子,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眼神渐渐变得悠远而平静。
“爹……累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散在空气里,“以后……不能……看着你了……”
“爹!”狛治握紧他的手,指尖冰凉。
“跟着……庆藏师父……好好学……”父亲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脸上,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最深沉的托付,“好好……对恋雪小姐……她是个……好姑娘……”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每一次呼吸都浅而费力。
最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反手轻轻握了握儿子的手,力道轻得像一片落叶。
“……要幸福啊……治儿……”
话音落下。
那只枯瘦的手,缓缓松开了。
狛父永远闭上了眼睛,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解脱笑意,凝固在了被夕阳照亮的脸上。他的胸膛,再也没有起伏。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狛治呆呆地跪在那里,握着父亲尚有余温却已无力垂落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起来。
然后,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喉咙。那声音很低,很沉,不像嚎啕大哭那样宣泄,却带着一种蚀骨的、连呼吸都疼痛的悲伤。他弯下腰,额头抵在父亲冰凉的手背上,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榻沿,晕开深色的痕迹。
门外,梨花雪和庆藏静静伫立。
庆藏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别过脸去,用力抹了把脸。梨花雪静静地看着屋内少年颤抖的背影,面具般的平静下,是无声的叹息。她没有进去,也没有出声安慰。
有些悲伤,就像深扎进血肉的刺,只能自己一根根拔出来。旁人过早的触碰或言语,反而会搅动更深的痛楚。
丧事从简。梨花雪出面,在镇外寻了一处清静向阳的山坡,将狛父安葬。墓碑很小,只简单刻了名字。狛治在墓前跪了整整一天,没有流泪,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抔新土,仿佛要将父亲的容貌和最后的嘱托,死死烙进心里。
丧事从简。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狛治变得更加沉默,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两件事上:一是更加刻苦地修习素流之术,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与力量都倾注在拳脚之中,汗水常常浸透了他的道服;
二是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恋雪,仿佛通过呵护这个同样脆弱的生命,来弥补未能挽留住父亲的遗憾。
他会在清晨为恋雪熬煮温补的汤药,会在她练字时默默在一旁研磨,会在她偶尔咳嗽时立刻递上温水。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柔。
而恋雪,这个心思细腻敏感的少女,将狛治的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
她看到了他眼中深藏的悲痛,看到了他练拳时那股近乎自伤的狠劲,也看到了他在自己面前竭力维持的平静与温柔。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揪紧了,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照顾。
狛治练拳归来,满身汗水与尘土时,她会提前准备好干净的、用温水浸湿又拧干的布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常坐的廊下位置。第一次这样做时,狛治愣了很久,才局促地接过,低声道谢,擦拭时动作都有些僵硬。
她会留意他练拳的时间。若他过于投入,错过了寻常的饭点,她会悄悄走到道场边,不打扰他,只是用那双清澈的、花瓣状的眼眸静静望着他。通常不需要多久,狛治就会察觉到她的目光,动作微顿,然后略显狼狈地停下,走过来,哑声问:“恋雪小姐,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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