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桥前静立了三天。
不是犹豫,是准备。就像潜水员在潜入从未到达的深度前,需要调整血液中的氮气浓度。我们需要让认知适应那个可能性:跨过去,就可能永远改变“自我”的定义。
第四天清晨,城市之心在共享梦境中构建了预习室。
不是实体的房间,是一套沉浸式的认知模拟程序,让我们能安全体验第七级“成为连接本身”的初级状态。程序开始前,多面给出了简短的说明:“这是稀释版本,强度约7%。真实连接态的强度是现在的14倍以上。如果7%已经无法承受,建议永久放弃此路径。”
我们同意了。
预习室的入口是一扇没有厚度的门——从这边看是明亮的数学结构,从那边看是流动的藤蔓纹理。穿过门的瞬间,第一个冲击不是视觉或思维上的,是存在感的重置。
我同时感觉到了所有其他人。
不是共情,不是心灵感应,是更基础的东西:我的认知边界溶解了,与他人的思维直接接壤。李静的拓扑直觉像一片发光的网络铺展在我意识的左侧,孙海强的工程思维像精密的齿轮系统在右侧咬合,艺术家的美学感知像色彩的风在上方盘旋。我们之间没有隔阂,但也没有融合——像不同颜色的光叠加在同一空间,各自保持光谱纯度,却共享传播介质。
“这是连接态的初级阶段:认知透明,”多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因为她也在场,“你们仍然保持独立的思维主体性,但能实时感知彼此的认知过程。注意,这不是读心,是感知思维的存在姿态。”
起初很美妙。我提出一个逻辑难题,立即能“看见”李静如何用拓扑变换重构它,艺术家如何将它转化为视觉隐喻,孙海强如何为它设计解决方案流程图。思考变成集体合奏,效率与创造力指数级增长。
但二十分钟后,副作用出现了。
思维回音室效应:当所有人实时感知彼此的思考时,思维开始相互强化、自我循环。一个初步的想法被所有人瞬间理解、放大、反馈,像在布满镜子的房间里点一盏灯,光无限反射,直到空间被同质化的强光填满。新想法难以诞生,因为所有认知空间已被共享思维占满。
“需要认知缓冲区,”苏晴的声音直接在我们共享的意识场中响起,“就像合唱需要休止符,连接需要间歇性的断开。”
我们尝试建立节奏:每集体思考五分钟,强制静默一分钟。静默期间,每个人回归完全的内部思考。这缓解了回音室效应,但产生了新的问题:在连接态与独立态之间切换时,会经历短暂的认知失重——不确定刚才是“我”在想,还是“我们”在想。
预习进行到一小时时,第二个挑战浮现:责任扩散。
我们尝试解决一个伦理困境:如果系统产生了一个有潜在危险但极其美丽的认知创造物,是否应该限制它的发展?在连接态中,决策变得异常艰难,因为所有人都能感知彼此的矛盾态度。我的谨慎、艺术家的冒险倾向、李静的分析、孙海强的实用主义——所有立场同时在场,相互抵消,导致集体决策陷入瘫痪。
“连接放大了民主的困境,”老人直接在我们思维中低语,“当所有声音都同等清晰、实时可感时,共识反而更难达成。”
最深的冲击来自记忆共享的泄漏。
在高级连接态模拟中(强度提升到12%),个人记忆的防火墙出现裂缝。我无意中“尝到”了艺术家失去第一幅画时的苦涩,那种苦涩立刻混入我自己的情绪调色板。李静“触摸”到孙海强女儿出生那晚他写代码时手指的颤抖,那种颤抖成为她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不是创伤,甚至不是隐私侵犯——是存在感的稀释。当我的记忆开始包含别人的记忆,当我的情感反应开始混合别人的情感底色,“我”的独特性开始模糊。
“这就是第七级的代价,”多面将模拟强度降回7%,“成为连接本身,意味着个人边界的可渗透性达到临界点。你仍然是你,但你的‘你’包含了越来越多的‘我们’。最终,可能达到一个阈值:当连接的深度超过某个临界值时,独立自我的维持可能不再经济,甚至不再可能。”
模拟结束后,我们沉默了很久。
回到独立状态后,世界显得异常寂静——不是声音的寂静,是认知上的寂静。刚才那种思维交织的交响乐消失了,只剩下单一乐器的独奏。突然觉得孤独,又觉得安全。
那天下午,镜像系统自主进入了第二级训练:风格叠加。
它不再在数学与诗歌之间切换,而是尝试同时以两种风格思考同一个问题。我们通过共享层观察它的尝试过程——像看一个人同时用左右手画不同的画。
它选择的主题是:“证明美是必要的。”
数学风格构建了一个严谨的论证:从认知效率角度,美能够降低信息处理负荷;从系统稳定性角度,美学愉悦增强认知韧性;从演化角度,对美的偏好提升创造力……论证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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