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衙门在皇城东北角,胡同深得像是要把所有光线都吞进去。
马车停在巷口,凌锋跟着我往里走。越走越静,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像被什么吸走了。
空气里有种说不清的味道。不是诏狱的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陈旧木头、劣质熏香和某种隐约腥气的怪味。
如果说锦衣卫的诏狱是明火执仗的地狱,那东厂就是不见天日的鬼蜮。
门房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眼皮耷拉着,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家具。引路的番子脚步轻得像猫,穿过一道又一道门。
回廊幽深,两侧的窗户都用厚纸糊死,偶尔有门缝里漏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分不清是人是鬼。
正堂更是暗。高窗上的光斜斜切下来,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却照不亮堂下那片深沉的阴影。
张淳就坐在那片阴影里。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曳撒,没戴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端着杯茶,茶烟袅袅,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也愈发不像活人。
“李佥宪。”他开口,声音尖细,却没什么起伏,“稀客。”
我没等他赐座,目光扫过阴影旁那把孤零零的榆木椅子,自顾自走过去,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坐下了。
动作很稳,像在自家书房。
堂上静了一瞬。引路的番子头埋得更低。阴影里,张淳似乎笑了笑,茶盏边缘碰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李大人……倒是自在。”他说。
“张公公约我来喝茶,”我看向他,“总不能让客人一直站着。”
张淳又笑了,这次笑出了声,像指甲刮过瓷片:“说得是。看茶。”
一个年轻太监无声上前,给我也端了杯茶。茶汤澄黄,香气扑鼻——是上好的武夷岩茶。我端起,吹了吹,抿了一口。烫,但正好驱寒。
“曹公公的事,”我放下茶盏,“还未当面谢过张公公周全。”
“曹德海?”张淳摆摆手,像拂去一只苍蝇,“他不懂事,坏了规矩。咱家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倒是李大人……”他顿了顿,目光像两根冰针,“在扬州,手段厉害啊。”
“奉旨办事而已。”我迎着他的目光,“倒是张公公,如今陆都督故去,厂卫重担,怕是要多劳您费心了。”
这话说得直白。张淳盯着我看了几息,忽然道:“李大人今日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自然。”我从袖中取出一份薄册,放在茶几上,“扬州年底盐税,新收一百万两。这是户部核销的细目抄本。其中三十万两,已按旧例转至内帑。陛下炼丹、宫中用度,都指着这些。”
我没说这是赵贞吉办的,也没说这是我的意思。只说“按旧例”。
张淳没动那册子,只问:“余下的呢?”
“余下七十万两,五十万两解送太仓库,发今年欠俸。二十万两……”我顿了顿,“留作东南剿倭的军费预备。戚将军在台州,近来似有捷报。”
我说得滴水不漏,公事公办。盐税、边饷、内帑,每一条都踩在嘉靖最在意的点上,每一条都经得起查。
张淳沉默了很久。久到茶都快凉了。
“李大人,”他忽然说,声音更尖了些,“你可知道,这东厂每日要处理多少‘按旧例’的事?”
“下官不知。”
“很多。”张淳慢慢站起来,走到光与影的交界处,那张脸一半明一半暗,“多到……有些人以为,‘旧例’就是铁律,动不得。”
他转过身,阴影彻底吞没他的表情,只有声音传来:“李大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该知道,在这京城,有些‘例’是陛下定的,有些‘例’……是咱家定的。”
我放下已经凉透的茶,也站起身。
“张公公的话,下官记下了。”我躬身,“若无他事,下官先行告退。都察院还有几份弹章要核。”
“慢走。”阴影里传来两个字。
走出东厂衙门时,日头正烈。我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外头的空气,竟是甜的。
凌锋跟在我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低声问:“大人,张淳他……”
“他在告诉我,”我靠在车厢上,闭上眼,“规矩变了。陆炳死了,东厂现在……说了算。”
“那咱们……”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说,“去沈公那儿。”
沈束的小院在城西,僻静,但好歹有了烟火气。
开门的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眉眼温婉,只是眼角的细纹深得刻骨——这是沈束的妻子。
她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些的女子,气质柔顺,两人站在一处,竟有种相依为命的默契,这应该就是沈束的妾室了。
“李大人。”沈夫人敛衽行礼,声音很轻,“老爷在书房。他说……若是您来,不必通传。”
我点点头,让凌锋把带来的米面油盐和几匹棉布搬进来。
最后,我亲自提过那只精致的鸟笼——里面是那只扬州盐商“孝敬”我的画眉,毛色油亮,声音清亮。
“这小家伙,”我笑道,“在衙里太吵,送来给沈公添点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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