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到了。
我拿着账本与册子,快步返回都察院。
值房内,赵凌早已等候多时。他的面前,是那两口沉甸甸的、由他日夜守护的木箱。
“赵大哥,”我看着他,声音沉静而有力,“是时候,请出诸位前辈的英灵,为我们壮行,为这朗朗乾坤,讨一个迟到的公道了。”
赵凌浑身一震,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殉道的光芒。他重重点头,猛地起身,亲手打开了那两口尘封的箱子。
那是严世蕃为了震慑我送的新婚贺礼。
里面,是二十年来,无数正直御史用前程、鲜血甚至生命写就的,弹劾严嵩父子的奏章抄本。
赵凌小心翼翼地捧起最上面的几份,仿佛捧着先烈们的骨血。
他大步走到都察院的庭院正中,在那象征着风宪铁骨“公生明”碑前,将奏章一一摆开。
然后,他整了整身上陈旧的官袍,对着那摞奏章,轰然跪倒。
这个举动,瞬间吸引了所有御史的目光。
“椒山公(杨继盛)!”赵凌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却穿透云霄,“您在天之灵请看。今日,后世晚辈,再来闯一闯这龙潭虎穴。”
“沈炼公,您瞑目吧。您的血,没有白流。”
“斛山公,焕吾公……”
他每念一个名字,便重重地叩一个头。额头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便是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被罚俸的林润跪在他身旁,高呼道:“洪钧赋此男儿身,莫将头上巾空负。扶社稷,待我辈振臂一呼……”
庭院里,不知何时已聚满了御史。许多年轻御史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名字,看着赵凌额头的鲜血,眼眶瞬间红了。
一种悲壮而肃穆的气氛在弥漫。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一位御史出列,对着赵凌和那些奏章,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廨舍,开始磨墨。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压抑了太久的怒火,被赵凌这决绝的跪拜彻底点燃。沉积了二十年的冤屈与不甘,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一份份弹劾严世蕃、鄢懋卿、罗龙文的奏章,如同雪片般从都察院飞出,飞向通政司,飞向西苑。
沉寂已久的都察院,终于在这一天,找回了它遗失已久的风骨。
我站在廊下,看着这悲壮的一幕,胸中热血翻涌。
来到北镇抚司的值房,甚至没有去看严世蕃,我对着陆炳一字一句道:“陆都督,我要的是让严世蕃死。明日三法司会审,还请陆都督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决定让陆炳沉默了片刻。他挥手让雷聪下去,值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昏暗的烛火忽明忽灭。
“好,有胆色。”陆炳的声音听不出赞赏还是嘲讽,他踱到窗边,背对着我,“但你可知,你如今倚仗的这股‘御史风骨’,当年有多少人,是经我之手,送入诏狱,毙于廷杖之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亲口撕开了这血淋淋的疮疤。
“杨继盛,劾严嵩十罪五奸,是条好汉。”陆炳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他受刑前,我奉陛下之命去探视。他浑身没一块好肉,却对我说‘陆都督,奸臣当道,国将不国,你手握缇骑,岂能坐视?’”
他顿了顿,空气仿佛凝固。“我回答他,‘杨椒山,我只知奉命行事。’”
我攥紧了拳头,感到一阵寒意。
“还有沈炼,”陆炳继续道,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他骂严嵩骂得痛快,被杖毙时,骨头断了十七处。
他,曾是我的属下。行刑的锦衣卫,也是我陆炳的属下。”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常年不见日光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生死与污浊的麻木。
“李清风,你现在告诉我,”他的目光如冰冷的锥子,刺穿我,“看着赵凌跪拜那些被我亲手送进鬼门关的人,看着我这个沾满他们鲜血的刽子手,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芥蒂?”
我迎着他的目光,知道这是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不仅是我的,也是他的。
“有。”我坦诚地回答,声音干涩,“当我看到赵大哥额上的血,想到椒山公、沈公的结局,我有。”
陆炳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是冷笑。
“但是,陆都督,”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我更知道,若没有你默许,雷聪不会几次三番舍命护我。若没有你授意,我查钱富、拿张奎,绝不会如此顺利。
杨公、沈公他们要的,是扳倒奸党,肃清朝纲。如今,这条路就在眼前。”
陆炳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良久,他眼中那冰封的麻木渐渐化开,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泛黄的《大明舆图》。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九边重镇,划过运河长江,最终重重地点在京畿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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