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周大人上任的第三天,我就深刻体会到,这位新上司不是“冷血”,他是把“规矩”当成了保护我们这群菜鸡御史的唯一铠甲。
这天散值后,他罕见地没立刻轰人走,反而把我单独叫进了值房。我心里七上八下,把我这一个月的行为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迟到三次,蹭饭无数次,写狐仙小姐姐话本赚外快……应该没被这“人形考成法”发现吧?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李御史,你以为,陛下……待言官如何?”
我头皮一麻,这送命题怎么答?说老板坏话是作死,说好话又太昧良心。我只好含糊道:“这个……陛下天威难测,圣心独断……”
周延转过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小聪明。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杨继盛。”
我心头一凛。
“还有杨慎,赵凌。”他继续说着,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卷宗,“这些,你都见识过了,或听说过。”
我点点头,手心有点冒汗。
“那你可知,嘉靖二十年,有位御史,名叫杨爵?”他问道。
我老实摇头。心里嘀咕:老板的黑历史太多,我这穿越来的也没法全记住啊。
周延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字一句在我心上刻下血淋淋的印子:
“他上《隆治道疏》,言天下大势如人衰病之极,内而腹心,外而百骸,莫不受病。更直言陛下‘土木之功,十年于此矣,而尚未止’,又‘差部官远修雷坛’,‘以一方士之故,浚民膏血而不知恤’ 。
他指斥夏言等以灾为瑞,欺天罔人,痛陈郭勋为天下大恶、朝廷大蠹,更恳请陛下‘止土木之功,开谏诤之路,屏邪妄之术’。”
我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简直是精准地往枪口上撞!夏言是首辅,郭勋是勋戚,修道建坛是陛下心头最重之事。
他这一封奏疏,把朝中最有权势的人和皇帝最深的癖好全都得罪遍了!这不是谏言,这分明是自杀!
周延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道:“陛下正醉心于玄修,祈求长生,见此疏中竟将为他修雷坛与‘浚民膏血’并论,直斥为‘妖诞邪妄’,岂止是震怒?他认为杨爵非但在诅咒他的长生大业,更是在指责他‘君道有亏’!此乃人君大忌。故而,下诏狱。”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份尘封的档案,“一关,就是近五年。不审,不判,就这么磋磨着。”
“诏狱里,他是何光景?桎梏加身,重械在体,动弹不得。陛下不许其家人送饮食,狱卒揣摩上意,刻意断水断粮,饮食屡绝……”
周延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盯着我,仿佛在确认我是否真的听懂了这四个字背后意味着怎样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沉重的‘金步摇’已经套了上来。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诏狱地面阴冷,他被锦衣卫刑讯后流的血,淌在地上,据说……可以用手捧起来。”
值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我仿佛能看到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一滩深色的、粘稠的…… 我猛地攥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才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
这已经不是刻薄了,这是变态吧!嘉靖老板?!心眼比针鼻儿还小!
“期间,不是无人救他。”周延继续道,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波澜,“先是工部主事周天佐,上疏论救,被杖毙。继而,御史浦鋐再上疏力谏,亦被杖毙于狱中。 自此,朝堂噤若寒蝉,再无人敢言。”
“直至……杨爵入狱一年后,” 周延的语气变得更为沉重,“有一位名叫周怡的给事中,慨然上疏,直斥君过。此公上疏前,自知必死,已自备棺木,抬至朝堂,以示决绝!然,陛下览奏,怒极,亦将其下诏狱……同样,不审不判,只是关着,一关又是数年。”
我听得浑身发冷,指尖变得冰凉。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这话太轻了。这是把人放在地狱的文火上,一天天、一年年地慢慢烤,直到把所有尊严、希望、甚至求死的意志都烤干榨尽。
但接下来周延的话,又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大明朝士大夫的骨头”。
“后来,杨爵、周怡又与因言获罪的员外郎刘魁关在了一处。 你猜他们如何?”
周延看向我,眼中似乎有微光一闪,“他们戴着重枷,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不怨天,不尤人,反而讨论《周易》,辩析《中庸》,修身养性,俨然将牢狱作了书院。”
我靠!真·硬核·读书人!我差点脱口而出。这心理素质,比我这个天天琢磨蹭饭的强了八百条街!那个抬棺上疏的周怡,居然活了下来,还在诏狱里开班教学了?!
我忍不住问:“周部堂,那……他们后来如何了?若有机会,晚辈真想登门拜见,瞻仰一下这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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