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总说,她还是喜欢土地没分家的时候。
“那时候吃大锅饭,家家都一样,穷也穷在一块儿,乐也乐在一块儿。”
她摘着菜,眼神有些飘,“哪像现在,有本事的都扑腾出去了,剩下咱们这些守着土坷垃的,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活钱儿。”
这话她常说。
尤其是看到村里谁家又起了新砖房,谁家从城里带回来稀罕玩意儿的时候。
她会沉默一会儿,然后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说给我们听:“不过咱家也还行。
你爸有工资,旱涝保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可这“有余”的日子,也渐渐透出底来。
爸爸单位不像前些年那么红火了。
妈妈开始念叨:“这个月工资,发了一半国库券。”“大米、油这些福利,说没就没了。”她掐算着油盐钱,眉头越蹙越紧。
最让她心慌的是爸爸回来偶而说的话——运输公司的活儿越来越难接,车闲的越来越多,单位里风声紧,可能要“分流”。
比钱更紧的,是心气。
爸爸几个月才回来一趟,带着一身疲惫和外面陌生的尘土气。
地里春种秋收的千斤担子,全压在妈妈肩上。
偶尔他回来想搭把手,动作生疏又笨拙。
爷爷背着手在田埂上看,摇摇头,那句老话像生了根:“三天能学个生意人,一辈子学不会个老农民。”
这话不轻不重,飘进妈妈耳朵里,却成了一根拔不掉的刺。
偶尔,爸爸回来,本该是团聚的欢喜。
可夜深人静时,我躺在被窝里,却能听见他们屋里传来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
不是聊天,是争吵。
第二天,爸爸的脸色会更疲惫些,妈妈的眼睛则有些红肿。
接着是长久的、沉重的寂静,比争吵更磨人。
最后常以妈妈极力压低的啜泣收场——那声音碎得像秋后的枯叶。
爸爸回来的次数,眼见着稀了,短了。
偶尔写回得信也愈发薄,话愈发淡。
家里的空气,因为爷爷,又添了一层看不见的茧。
爷爷退休后,把铁路上的规矩全搬回了家。东西必要在他认定的“样子”上,差一分一厘都不行。
“农具不上架,像什么话?”“羊啃了东墙的树,得管。”
这些话,他说的声音不大,是提醒,也是他恪守了一辈子的方圆。
可落在终日劳碌的妈妈耳里,每一条都是需要分神去应对的、额外的“功课”。
这时,奶奶总会像一阵及时的风卷过来。
她一边接过妈妈手里的家什,或拿起鞭子去赶羊,一边朝着爷爷念叨:“老头子,眼里就你规矩大!”
快,看你的土豆地去,别在这儿碍事。”
她的话像一层软垫,暂且缓冲了碰撞。
妈妈不会当面顶撞,但紧绷的肩膀会在奶奶介入时稍稍松弛。
等爷爷背着手嘟嘟囔囔地走开,她有时会极轻地、几乎是气声地叹一口气:“唉……”
那声叹息很短,很快就被灶膛里的火响或别的什么动静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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