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终于不再是密林枝叶间吝啬的碎金，而是毫无遮挡地、慷慨地泼洒下来，带着几乎令人眩晕的力度。风也不再是林间那种裹挟着腐朽与湿闷的瘴气，而是变得开阔、干燥，甚至带着一丝远处河谷吹来的、尘土与自由混合的气息。
当陈铭和这支仅存十二人的小队，挣扎着钻出最后一片仿佛永无尽头的荆棘与灌木丛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被那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眼前不再是逼仄的、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地形豁然开朗，脚下是逐渐向下倾斜的草坡，远处，一条灰黄色的带子，如同巨蟒般蜿蜒在群山之间，在阳光下反射着粗糙的光泽。更让人心脏几乎停跳的是，那带子上，有几个小黑点正在缓慢移动，后面拖曳着淡淡的烟尘。
是路。是汽车。是人烟。
“公……公路？”一个战士声音嘶哑，几乎不敢确认。
“滇……滇缅公路？”小张的声音在颤抖，他挣脱了旁人的搀扶，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遥远的、却真实无比的道路。那路上行驶的，是运输物资的卡车，是后方支援前线的血脉，是……家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然后，不知是谁，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似哭似笑、近乎兽鸣的哽咽。这声音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
“出来了！俺们出来了！”一个满脸污垢、看不出年纪的战士猛地扔掉了手中当作拐杖的粗树枝，双膝一软，跪倒在草丛里，双手捧起干燥的泥土，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回家了！能回家了！”小张仰起头，对着湛蓝得刺眼的天空，嘶声力竭地大喊，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他喊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呛咳起来，却还在边咳边笑，边笑边哭。
其他战士，有的互相紧紧拥抱，用力拍打着对方瘦骨嶙峋的脊背，仿佛要确认彼此真的还活着；有的瘫坐在地，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条公路，任由泪水无声滑落；还有的，像小张一样，对着天空，对着山林，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牺牲战友的名字，仿佛要将他们从沉睡中唤醒，告诉他们：我们走出来了！我们没忘记你们！
陈铭没有喊，也没有跪。他站在原地，像一棵终于钻出黑暗地底的树，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没有腐烂气息的空气。阳光照在他身上，破旧的军装千疮百孔，露出的皮肤布满伤痕和污渍，但他站得很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激动失态的战友，扫过那条象征着生路与希望的公路，最后，投向身后那片刚刚走出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墨绿色山林。那里面，埋葬了他二十八位战友的青春与生命。
他慢慢蹲下身，从怀里取出那个油布包裹。解开系绳，翻开那本陪伴他走过炼狱的日记本。纸张已经脆弱不堪，边缘卷曲，浸染过雨水、汗水和血迹。他翻到最新的空白页，咬破了早已伤痕累累的食指。血珠渗出，在阳光下红得刺目。
他悬腕，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写下：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日。晴。”
笔尖停顿，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公路，望向阳光下清晰的世界，然后低头继续：
“今日下午三时，余与十一位战友，终走出野人山。得见滇缅公路，见后方运输车辆。我等……活下来了。”
写到这里，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汹涌的情感。他稳住呼吸，继续写道：
“此行，自同古突围始，穿越野人山，历时月余。初时全队四十人，今仅存十二。余以拙笔，勉力记下二十八位牺牲战友之姓名、籍贯、牺牲时日及大略经过。名单另附于后。”
“李建国、赵小花、王二柱、孙有才……”他在心中默念着那些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他的眼眶发热，但努力让视线清晰。
“此日记，乃二十八位兄弟存在过之证据，亦是余等十二人生死与共、绝不屈服之见证。余立誓，必竭尽全力，将此日记，将其中所载之名、所记之事，带出山林，公之于世。令后人知，曾有如许中华儿郎，埋骨异域，血沃南疆，只为家国不堕，民族存续。”
他写下最后一句，字迹因用力而深深嵌入纸纤维：
“鬼子未灭，山河未复，然今日得见生路，心中信念愈坚。胜利之日，当不远矣！”
写完，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血迹，然后将日记本小心合上，重新包好，紧紧贴在胸前。他再次抬起头，望向野人山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与那些永远留在山中的英灵对话：
“兄弟们，俺们……出来了。路，就在前面。你们看见了吗？你们听见了吗？俺没忘。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的故事，俺都记在这里，刻在心上。俺答应你们的事，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一定做到。你们……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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