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滇缅抗战纪念馆的贵宾接待室内,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成一道道温暖的光栅。室内很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清茶的淡雅气息。
王浩研究员轻轻推开门,引着陈砚走了进去。靠窗的位置,一位老人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他身材瘦削,背微微佝偂,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军绿色外套,虽然已经年过九旬,满头银发,但脸庞的轮廓依然清晰,眼神在略显浑浊中透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澄澈与平静。他的双手放在盖着薄毯的膝上,指节粗大,皮肤布满深色的老年斑和蜿蜒的皱纹。其中一只手中,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颜色严重泛黄的黑白照片。
“张老,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从徐州来的陈砚老师,他正在专门寻访和书写抗战英雄的故事。”王浩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充满了敬意。
“张爷爷,您好。打扰您休息了。”陈砚微微躬身问好。
老人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陈砚脸上,又移向他手中拿着的那个透明密封袋——里面正是陈铭的日记本。老人的眼睛似乎瞬间亮了一下,嘴唇微微颤动。
王浩轻声对陈砚解释道:“张爷爷是我们馆联系到的、为数不多的、当年与陈铭有过直接交集的中国远征军老兵。他今年九十二岁了,身体还算硬朗,听力也不错,就是说话慢一些。”
陈砚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日记本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张爷爷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本日记,许久,他才伸出手,手指颤抖着,隔空轻轻抚摸着密封袋的表面,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
“这……这是陈铭的日记……”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难以辨明具体地域的口音,那是漫长岁月和四方辗转留下的痕迹,“俺认识……认识这字……歪歪扭扭的,是他写的……是陈铭……”
陈砚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没想到,仅仅是看到日记,就会引起老人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张爷爷,您……您真的认识陈铭?”陈砚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
“认识……咋能不认识……”老人用手背抹去眼泪,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越了八十年的迷雾,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民国三十一年,在缅甸,同古……俺们在一个班。他是卫生员,背着药箱子……俺是机枪手。”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日记本上,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那仗打得凶……鬼子的飞机像蝗虫,炮弹像下雨。俺的腿……就是那时候中的弹,一块弹片,钻进去了,血呼呼地流,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人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右腿,尽管隔着毯子。“陈铭……他从火线上爬过来,扑在俺身上。子弹就在耳边嗖嗖地飞……他二话不说,给俺扎上止血带,打了针(可能是急救用的药物),然后……然后就把俺背起来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艰难地打捞出来:“撤退……没路可走,到处是鬼子。他背着俺,钻林子,蹚河沟……走了三天,还是四天?记不清了……只记得又饿又渴,喉咙里像着了火。他……他自己水壶里最后一点水,全喂给俺了……他自己舔树叶上的露水……”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再次涌出。“他说……‘老张,挺住,咱得回去……回去看看咱中国啥样了……’”
陈砚默默听着,仿佛能看到缅北湿热窒息的丛林里,那个清瘦的卫生员,是如何咬紧牙关,背负着比自己健壮的战友,在日军的追击和自然的险恶中,一步一挪地挣扎求生。日记上简略的“救伤员”三个字,在此刻被填充进了惊心动魄的血肉。
“张爷爷,”陈砚等老人情绪稍微平复,才轻声问道,“陈铭的日记里,关于野人山撤退那段,写得很简略。您……您后来知道他在野人山的情况吗?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张爷爷闭上眼睛,似乎需要凝聚力气来回忆那段最黑暗的岁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更加沙哑:
“进了野人山……那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没有路,没有吃的,蚂蟥、毒虫、瘴气……比鬼子还可怕。队伍早就散了,各走各的,能不能活,看命。”
他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俺和他……也走散了。是在过一个沼泽地的时候,俺发高烧,昏昏沉沉,跟不上。他……他本来可以跟着前面的人先走,可他不肯,非要守着俺。后来……后来是几个还有点力气的弟兄,硬把他拖走了……他说‘老张,你等着,俺找到吃的就回来找你!’”
老人摇摇头,泪水无声滑落:“哪还能回来找啊……那一分开,就是生离死别。”
“后来呢?”陈砚的心沉了下去。
“后来……俺命大,被后面一支收容队捡到了,拖出了山。”张爷爷说,“在医院里,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别的伤兵说起过……说有个姓陈的卫生员,不高,瘦瘦的,总背着一个药箱,怀里还宝贝似的揣着一把军号。说他像不知道累,也不知道怕似的,在林子里到处找走散的弟兄,找到了就给治伤,分自己那点可怜的口粮。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他……是在一棵被雷劈倒的巨大枯树旁边,他正在给一个饿晕过去的士兵喂水。有人问他,还找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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