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元年十二月三十,岁除。
洛阳城被一场新雪覆盖,银装素裹中透着年节的喜庆。但吏部考功司的值房里,气氛却凝重如冰。三间打通的大堂内,二十几张桌案拼成长列,上面堆满了卷宗——那是全国十三道、三百余州、一千二百余县,各级官员整整一年的考绩记录。
吏部尚书崔林坐在大堂尽头的主位上,面前摊开着三本册子:一本是《官员考绩新规》,今年三月由皇帝亲自审定颁布;一本是《各道巡察使汇总报告》,厚达三寸;还有一本是空白的《开元元年官员考功总录》,等着他落笔定评。
“崔尚书,这是河北道的最后一批。”考功郎中李慎捧着木匣过来,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已经连续熬了七个通宵。
崔林打开木匣,里面是河北道十七州、八十九县主要官员的考绩表。每张表上都填满了数据:垦田新增亩数、户口增减、赋税完成率、讼案审结率、官学扩建情况、常平仓存粮数……还有巡察使的评语、相邻州县互查的记录、甚至随机走访的百姓口碑。
这不是以往的“清、勤、慎、能”四字空评,而是实打实的数字和事实。
“幽州刺史刘毅,”崔林念出第一份,“全年垦田新增三万两千亩,超定额两成;招抚流民八百户;重修蓟城至渔阳驿路一百二十里;官学新增学舍十五间……”他翻到评语栏,巡察使写道:“务实肯干,但性情急躁,与同僚时有龃龉。然治绩斐然,瑕不掩瑜。”
崔林提起朱笔,在总评栏写下:“上上”。
“尚书,”李慎小声提醒,“刘刺史去年曾因杖责属吏被御史弹劾,按旧例,有瑕疵者不得评‘上上’。”
“旧例是旧例。”崔林头也不抬,“新规第三条写得明白:考绩以实绩为主,兼顾德操。刘毅的实绩摆在这里,幽州百姓有口皆碑。至于性情急躁——人无完人。若因小瑕掩大功,谁还愿意做事?”
他继续往下看。恒山郡太守张彦,各项数据平平,但有一栏格外突出:“推行‘贷牛制’,以官牛租与贫户,春贷秋还,全年惠及三百户,无一人拖欠。”
崔林眼睛一亮。这“贷牛制”并非朝廷统一要求,是张彦自己想出来的法子。他翻找巡察使报告,果然找到相关记录:“恒山郡多山地,贫户无牛,耕地艰难。张太守以官牛二十头试贷,订契约,明奖惩,秋后不仅全数收回,还多得了牛犊三头。百姓称颂,邻郡效仿。”
“这个好。”崔林在张彦的名字旁画了个圈,“破格提拔的候选。”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亮眼。清河县令王伦,数据漂亮得惊人:垦田增五成,赋税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讼案全结……可巡察使的评语却一针见血:“数字可疑,实地查核,新垦田多有虚报,赋税完成系加重盘剥所得。百姓有怨言,但惧其威,不敢言。”
崔林脸色沉下来:“核查过吗?”
“核查过了。”李慎从另一堆卷宗里抽出一份,“这是御史台暗访的记录。王伦强迫百姓在不宜耕种的坡地开荒,算作新垦田;提前征收明年赋税,充作今年超额完成;讼案倒是全结了,但多是和稀泥,甚至有两起冤案。”
“这种人……”崔林在考绩表上重重打了个叉,“革职查办!”
一上午,崔林批阅了河北道三分之一的卷宗。午时简单用了饭,继续工作。随着卷宗越堆越高,他的心情也如窗外天色般明暗不定。看到实心任事的官员,他欣慰;看到弄虚作假的,他愤怒;看到那些在边远穷苦之地默默耕耘、却因“无显赫政绩”而被埋没的,他心疼。
“并州五原县令陈实,”崔林拿起一份考绩表,眉头皱起,“数据平平,垦田增百分之五,赋税完成百分之九十五,讼案结案率八成……按常规,只能评‘中’。”
但他注意到备注栏里的一行小字:“五原县连续三年大旱,今年尤甚。”
崔林立刻翻找巡察使报告。找到了:“五原地处边塞,土地贫瘠,今年自春至秋未得透雨。陈县令率民掘井三十眼,组织互济,全县无一人饿死。又自掏俸禄购粮种,分与贫户。然旱情太重,田亩减产过半,故数据不佳。百姓感其德,赠‘陈青天’匾额。”
老人放下卷宗,沉默良久。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陇西任县令,也曾遇大旱,拼尽全力才保得百姓不流离。那时他的考绩也是“中”,上司的评语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李郎中,”崔林忽然问,“若按新规,陈实该评何等?”
李慎仔细看了材料:“新规第七条:遇天灾等不可抗力,当酌情考量官员应对之策及实际成效。陈县令抗旱有力,保境安民,虽数据不佳,然尽职尽责,可评‘中上’。”
“中上……”崔林摇头,“不够。这样的官员,不该只评‘中上’。”
他提笔,在陈实的名字旁写下:“破格提拔,拟任雁门郡丞。”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