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撞击出单调无尽的节奏,像一柄钝锤,反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时间在窗外昼夜交替的模糊景色里失了序,浑浑噩噩,已不知是第几个白日与黑夜。
意识沉浮在昏睡的深潭与短暂的清醒之间。偶尔被尖锐的汽笛或过分的颠簸拽回现实一瞬,眼帘沉重地掀开,只看到对面乘客变换的模糊面孔,或窗外飞掠而过的、千篇一律的灰蒙旷野,旋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拖回那片光怪陆离的黑暗里。
梦,便在这颠簸的温床里肆意疯长。
无数碎片化的景象、声音、面孔,毫无逻辑地搅拌、粘连、破碎又重组。
有时,是不可思议的温馨。小小的屋内暖意融融,窗外仿佛有鞭炮遥远的钝响。我咧着嘴,毫不见外地伸手讨要“压岁钱”;而张麒麟……那个沉默的身影,竟也静静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杯未动的水。我欢天喜地地将一个硕大柔软的小鸡玩偶塞进他怀里,他低头看着,常年古井无波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微弱的、近乎困惑的柔和。转头,又认真地对黑瞎子说:“你的眼睛,我有药。” 黑瞎子夸张的笑声也笑着给我红包,让整个梦境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令人心碎的金边。
这暖色骤然扭曲、融化。场景切换成我记忆深处的安宁小院。德牧“魔王” 正欢快地追着体型庞大的黑熊“威威” ,争夺一只破烂的布球,爪子在落叶上踩出沙沙的轻响。我则靠在那株姿态孤高的蓝桉树下,膝上摊着一本看不清名字的小说,阳光透过疏朗的叶片,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没有阴谋,没有血腥,只有风穿过枝叶的微响,和伙伴们嬉闹的喘息。那平静如此真实,真实得让梦里的我几乎落泪。
然而,所有虚幻的宁静或欢愉,最终都会被同一个身影蛮横地撕碎、覆盖是陈皮。
梨园初遇,他居高临下的冷眼与我仰头时毫无保留的炽热,在梦中定格成一道永难跨越的仰角。红府祠堂,我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门外石阶上,与他仅一门之隔,听着里面死寂的沉默,那是我无声的陪伴。车子上,他脸上混合着绝望与疯狂的泪痕,那声“救我师娘”的话语,至今仍能割裂梦境的薄膜。而最多的,是堂口那间昏暗的密室,药香、血锈气与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交织那是身体与空间上,我离他最近的一次,近到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看清他睫毛垂下的阴影,也是心隔着重重迷雾,最远的迢迢。
这些面孔与场景开始失控地旋转、叠加、碰撞。张麒麟雪原上孤绝的背影,瞬间褪色成陈皮失去血色的灰败面容;黑瞎子戏谑的笑语还未消散,魔王毛茸茸的温暖触感已包裹上来;威威带来的如山安稳尚未扎根,便被陈皮那个令人窒息的拥抱彻底摧毁……记忆、渴望、恐惧与预言搅作一团。
“唔……!”
又一次,我从这湍急的梦之漩涡底部猛挣出来,像溺水者浮出水面,后背惊起一片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喉咙深处泛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我急促地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抠进硬座粗糙的扶手套里。
昏暗的车厢灯光摇曳,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北方夜色,玻璃上模糊映出一张陌生而憔悴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惊悸而显得过分地亮。
我精疲力竭地闭上眼,将滚烫的额头重重抵上冰凉的窗玻璃。身体的晃动与火车行进节奏同步,那单调的“哐当——哐当——”声,不再只是噪音,它一声声,沉重而固执,仿佛直接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化作无可回避的催促:
近了。近了。
火车在一阵漫长而吃力的刹车后,终于停稳。金属摩擦的尖啸声刺破耳膜,紧接着,远比长沙凌厉十倍不止的寒风,像一记结实的耳光,从车门缝隙猛地灌了进来,瞬间抽走了车厢里所有残存的暖意。
我随着人流踉跄下车,双脚踩在覆着一层黑冰的月台上,冷硬的感觉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空气是干的,冷的,吸进肺里像有小刀在刮。站台上满是裹着厚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人,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雾蒙蒙的墙,各种粗粝的东北口音嗡嗡地混在一起,听着陌生又遥远。
高大的站房是灰扑扑的苏式建筑,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我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套,那点衣物在这里像个笑话。寒冷不再是感觉,而是一种具有重量和侵略性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试图榨干你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手很快冻得发僵,指关节传来钝痛。
我没多停留,顺着指示牌往出站口挪。脚步有些虚浮,不仅仅是因为累和冷,更像是一种悬空感梦里那些混沌的碎片,被这实实在在的、凛冽的北风一吹,暂时散了,留下更空旷的茫然。
走出车站,真正的东北撞了进来。天空是那种灰白泛着的铅色,压得很低。街道宽阔,两旁是枝叶落尽的、光秃秃的大树。拉客的黄包车司机凑上来,口音浓重:“大妹子,上哪儿?坐车不?” 我摇摇头,避开他们,站在广场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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