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心茧
自骊山回宫，已近一月。那场短暂出行所带来的松快气息，早已被紫禁城冬日固有的肃杀与沉闷吞噬殆尽。
揽月轩内，林微对着棋枰，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久久未曾落下。棋局是那日从骊山带回的残局，皇帝宇文玺在她回宫后第三天，便让苏公公原样送了过来，未附只言片语。
这盘未竟的棋，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谜题。
他待她，与离宫前似乎并无不同。赏赐依旧丰厚，却多是些笔墨纸砚、书籍古玩，透着一种文雅的距离感。他未曾召寝，也未曾再如骊山那般与她私下对弈或漫步。仿佛那夜的星辉、触碰，乃至那个落在唇上微凉的吻，都只是山野雾气凝结的一场幻梦。
然而，后宫众人的目光却愈发灼人。皇后言语间的试探愈发微妙，华贵妃虽禁足长春宫，但那座宫殿散发出的阴冷怨毒，隔着宫墙都能感受到。其他妃嫔的嫉恨，更是从不加掩饰到如今的暗潮汹涌。
她知道，所有人都认为她圣眷正浓，都在等待着她承宠、晋位，或者……从高处跌落。
“小姐，这炭火是不是撤下去些？屋里有些闷了。”春桃见她久久不动，轻声问道。
林微回过神，摇了摇头：“不必，这样挺好。”
她需要这暖意，也需要这清醒。皇帝的心思，比这棋局更难测。他欣赏她，或许还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喜欢，但这喜欢，在帝王权衡中占了多少分量？骊山的一切，是动情，还是一时兴起的逗弄？
她不能让自己沉溺。动心是这深宫最大的奢侈，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她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独立。
“钱嬷嬷，”她放下棋子，唤来掌事宫女，“前几日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钱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回才人，打听到了。宫中每逢年节，或太后、皇上圣寿，除了各宫献礼，司制房也会遴选一批出色的绣品呈上，若得青眼，负责的绣娘乃至举荐的宫人都能得些脸面。下月便是太后娘娘的‘暖寿’（生辰前的预热小庆），虽不比整寿隆重，也是个机会。”
林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不能只依靠那虚无缥缈的“圣心”。她需要建立自己的价值，一条即使没有帝王恩宠，也能立足的路径。刺绣，是她的立身之本。
“很好。”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将那幅‘秋塘翠禽’小插屏找出来。”
春桃不解：“小姐，那是华贵妃……”
“正是因为它与华贵妃有关，才更要拿出来。”林微语气平静，“经过投毒一事，此物已非寻常绣品，而是皇上圣明、处置奸佞的见证。将它献给太后‘暖寿’，既不逾矩，又能表明我心向太后，不忘皇恩，更可让某些人看看，我林微，并非只能倚仗皇上垂怜。”
她要借此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她的价值，在于她自己。
“另外，”她沉吟片刻，“将我前些日子画的那些新巧图样，选出几张不扎眼却实用的，想办法‘不经意’地让司制房几位不得志却手艺精湛的绣娘看到。”
“才人的意思是……”钱嬷嬷似乎明白了什么。
“施恩不一定要明面上去做。”林微淡淡道，“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让人铭记。这些人，将来或许能用得上。”
她要在不动声色间，织就一张属于自己的网。不依靠宠幸，而依靠利益与人情。
接下来的日子，林微闭门不出，专心准备献给太后的绣品。她不再绣那些过于惊世骇俗的“双面异色”，而是选了一幅寓意“福寿绵长”的传统灵芝仙鹤图，但在针法配色上极尽巧思，使常见的题材呈现出清雅脱俗、栩栩如生的效果。
同时，她让春桃和钱嬷嬷更加留意宫中人事，尤其是那些被边缘化、却有真才实学，或掌握着某些不起眼却关键职司的低阶宫人。她不急于结交，只默默观察，记下他们的处境与需求。
偶尔，皇帝会召见，不过是问问她读什么书，或是评论几句送去的绣品，言语温和，却再无骊山时的随性。林微应对得愈发得体，恭敬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她感觉到，宇文玺在观察她，观察她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盛名”与潜在的危机。而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她不争不闹，不恃宠而骄，只是沉静地、坚定地经营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一日，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林微正在给绣品收尾，苏公公突然来了，带来了一盆开得正盛的绿萼梅。
“才人，皇上说，见您轩中清冷，特赐此梅，以供清赏。”苏公公笑容可掬。
玉蕊琼英，幽香暗浮。在这万物凋零的冬日，这一抹绿意与生机，格外珍贵。
林微谢了恩，抚过那冰凉娇嫩的花瓣，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记得她畏寒，记得她爱这清雅之物。这份用心，比任何珠宝都更易撼动人心。
但下一刻，她便收敛了心神，对春桃道：“将这梅花摆在书房窗下吧。”
她不能将它放在寝室内，不能让这香气每夜伴她入眠。她需要保持清醒，需要记住，再美的馈赠，也可能暗藏试探与权衡。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沉吟良久，最终只画下了一枝墨梅，虬枝劲瘦，花朵疏落，旁边题了两句诗：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画成，她仔细卷好。“春桃，将这画，随明日给太后娘娘的寿礼，一并呈送皇上。”
她不诉衷肠，不邀宠幸，只表明心迹——她所求，并非浮华恩宠，而是自身那一缕无法被剥夺的“清气”。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也试图覆盖所有的心事。
林微知道，她正在自己的心外围起一圈坚硬而透明的茧。这层茧，或许会让她失去一些柔软的快乐，却也能保护她，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宫里，活得更加长久，更加……像自己。
骊山的涟漪终将平息，而真正的较量，在于这日复一日的、对内心的坚守与对外界的筹谋。她的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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