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他。他知道父亲不会真的走,这同样是流程的一部分,是为了让他更加愧疚、更加顺从的手段。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演这出戏。
“爸!您别这样!”张强的声音带着恳求,也带着疲惫至极的沙哑,“我们好好说话,行吗?我妈的病不能再拖了。是,我刚才说话冲,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但看病这件事,不能含糊。”
“含糊?”张鹏程被儿子拦住,顺势又坐了回去,但气势丝毫不减,他扭过头,不看儿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对你妈就含糊了?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我托人找的关系,那个老中医,人家治好了多少这样的病人!你们不信,就信那些大医院,就知道花冤枉钱!你们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又是这样。话题再次被偷换。从“养儿无用”的控诉,转移到对母亲看病方式的分歧,再上升到儿子对自己全盘的否定。张强感到一阵眩晕,沟通的通道似乎被彻底堵死了。
他看着父亲倔强的侧影,那花白的头发,那不再挺拔的脊背,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不是这样的。那时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虽然话不多,但有力气,有主意,能修好家里所有坏掉的东西,能把他高高举过头顶看远处的风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变得如此敏感、多疑,甚至……有些不可理喻了呢?
是母亲身体开始不好之后?还是从他大学毕业,工作、结婚,开始越来越多地自己做决定之后?张强意识到,父亲的“卖惨”和“博同情”,或许并不仅仅是控制儿子的手段,更是一个男人在逐渐失去对家庭、对儿子影响力和掌控力后,一种恐慌和无助的扭曲表达。他害怕被边缘化,害怕不再被需要,于是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反复确认自己的存在感,确认儿子还在乎他的感受,哪怕这种在乎是以争吵和对抗的形式出现。
想到这里,张强心头的怒火奇异地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松开攥紧的拳头,走到父亲面前的矮凳上坐下,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爸,”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尝试理解的耐心,“我知道您是关心妈,您找的关系,您打听的方子,也都是为了她好。我们目标是一样的,都希望妈能快点好起来,对不对?”
张鹏程哼了一声,没说话,但紧绷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一毫米。
张强继续轻声说:“只是,妈的病有点复杂,咱们稳妥起见,先去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弄清楚到底什么情况,心里也踏实。您说的那个老中医,我们也可以记下,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去咨询咨询,看能不能中西医结合,这样不是更稳妥吗?”
他没有再直接否定父亲的意见,而是尝试着把两种方案融合。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僵持中,没有选择硬碰硬,或者无奈妥协,而是试图寻找一个中间……
张鹏程沉默着,依旧不看儿子,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磨损的布料。
张强趁热打铁,语气更加诚恳:“爸,我眼里怎么可能没有您?您是我爸,是我最亲的人之一。我刚才是着急,说话没过脑子,我错了。但您不能说‘养儿无用’这种话,我听了……心里特别难受。”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长这么大,您付出的心血,我都记着。我可能做得不够好,没能让您完全满意,但我从来没想过不管您,不孝顺您。”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张鹏程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他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那刻意维持的悲愤表情,也像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真实的、无法掩饰的苍老和落寞。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儿子微红的眼眶,看着那张与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如今却已步入中年的脸庞。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
良久,张鹏程才长长地、悠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不再有表演的成分,只剩下疲惫。他摆了摆手,声音低沉而沙哑:“行了……别说了。”
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用嘴唇碰了碰冰凉的杯沿,又放了下去。
“你妈……的病,是得好好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儿子说,“你们……看着办吧。我老了,脑子是跟不上你们了。”
这话里,依旧带着一丝自怜,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退让和承认。
张强心里一酸。他宁愿父亲继续跟他吵,跟他闹,也不愿看到父亲流露出这种“认老”、“服输”的神情。这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
“爸,您别这么说。”张强伸手,轻轻覆在父亲放在膝盖的手背上。那只手,皮肤粗糙,布满了老年斑,曾经能轻松扛起百斤粮食的手臂,如今微微颤抖着。“家里的事,还得您拿主意。很多地方,我们都得依靠您。”
这是真话,也不完全是安慰。在处理亲戚邻里关系、在应对老家各种琐碎事务上,父亲的经验和威望,依然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
张鹏程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儿子握着。他感受着儿子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充满生命力的暖意。他垂下眼皮,看着地上那片昏黄的光斑,光线正在逐渐变暗,夜幕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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