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没褪尽,缫丝工坊的木墙上就贴出了张红纸,上面用墨笔写着几行字,墨迹未干,却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沈砚秋刚从桑田回来,就见张老板踮着脚往纸上瞅,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嘴里还念念有词:“上等丝十二两,中等丝八两,下等丝五两……这价定得,比苏州还低两成?”
“张掌柜觉得低了?”沈砚灵笑着递过块刚蒸的米糕,“您再往下看。”
张老板这才瞧见纸尾的小字:“凡一次性购丝超百斤者,附赠桑苗十株;以种子、农具换丝者,折价加一成;镇上农户自织的粗绸,代卖抽成仅取三成。”他摸着下巴沉吟:“这是……想让更多人来买?”
“不止。”沈砚灵指着街口那些刚搭起的货棚,“您看那些北方商人,带的棉花、药材堆成了山,他们缺丝,咱们缺这些。定价低些,他们才愿意用实物换,省了兑换银子的麻烦。”她从竹篮里拿出颗饱满的棉籽,“这是山东王掌柜用棉花换丝时留下的,说是能抗虫,比咱们本地的棉种强多了。”
李婶端着铜盆出来泼水,听见这话直点头:“昨儿个西头的陈大娘,用一筐新摘的桑椹就换了半尺中等丝,给小孙子做了件肚兜,乐得合不拢嘴。”她指着红纸上“农户自织粗绸代卖”的字样,“这才是真给咱们穷人谋好处呢!以前织了绸子得跑几十里地去镇上卖,还总被压价。”
正说着,刘公公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工坊门口。小太监扶着他下来,手里还捧着个锦盒。“沈姑娘,咱家昨儿回去琢磨了半夜,”刘公公指着红纸上的价目,“这上等丝十二两,看似比市价低,可附赠品、实物兑换加起来,实则不亏——你这是想让所有人都能沾点蚕桑的光?”
沈砚灵打开锦盒,里面是尚衣局的织锦图样,金线绣的缠枝莲栩栩如生。“公公明鉴。”她指着远处的桑田,“您看那片新栽的桑苗,有一半是用换丝的种子换来的;村头的水井,是用代卖粗绸的钱打的。价定得活泛些,才能让更多人愿意种桑、养蚕、织布,日子才能滚着往前走。”
刘公公抚着胡须笑:“周忱大人给咱家的信里说,江南的富庶,不在一两笔生意的赚头,而在‘人人有活干,户户有进项’。姑娘这定价,倒是暗合了他的意思。”他从袖中掏出张单子,“咱家按这价,先订两百斤上等丝,再用宫里的新稻种抵五十斤的钱,成吗?”
“求之不得。”沈砚灵让伙计拿来账本登记,“稻种分给农户,明年的收成定能再好些。”
这时,西域胡商扛着个麻袋过来,里面的葡萄干紫得发亮。“沈姑娘,按你说的,”他指着麻袋,“这袋换十斤中等丝,再教你们用葡萄干酿果酒的法子,能抵两斤不?”
沈砚灵让伙计称丝,笑着点头:“再加一斤!就当谢您传法子了。”胡商乐得眉开眼笑,当场就蹲在地上,用炭笔在纸上画酿酒的步骤,引得一群农户围着看。
张老板在一旁看着,忽然对沈父说:“你家姑娘这脑子,比苏州城里的账房还精。寻常人只想着往高了定价,她倒好,把价钱变成了绳子,把所有人都拴在一块往前奔。”
沈父望着红纸上的字迹,那是女儿连夜写的,笔锋还有些稚嫩,却透着股踏实劲儿。“她娘生前总说,钱是活水,得流动起来才养人。”他拿起块粗绸,上面是农户用下等丝织的,针脚虽不匀,却结实得很,“你看这绸子,以前没人要,现在代卖能换半袋米,农户就愿意多织,咱们的丝也能多销些,这不就是活水吗?”
日头升到头顶时,红纸上的价目旁已经画满了小勾,那是登记兑换的记号。沈砚灵站在工坊门口,看着商人们用棉花、药材、种子换走一捆捆蚕丝,看着农户们捧着新换来的稻种、农具喜滋滋地回家,忽然觉得这定价策略,就像桑田里的水渠——水不能堵,得顺着地势引,才能浇得每棵桑苗都喝上水。
刘公公的马车装着丝锭准备启程时,他忽然回头对沈砚秋说:“姑娘这定价,定的不是丝价,是人心。人心齐了,比什么高价都金贵。”
沈砚灵望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红纸上密密麻麻的勾记,阳光落在字上,墨痕仿佛活了过来。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灯下算账时,父亲说的话:“好价钱,是能让买的人觉得值,卖的人心里暖,还能让日子往好处走的价。”
此刻,风从桑田吹过来,带着桑叶的清香,也带着远处传来的、农户们试纺新丝的纺车声。这声音混着商人们的讨价还价,像首最实在的歌,唱着一个关于定价,也关于共生的江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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