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的灵柩停在乾清宫偏殿,白幡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杨荣刚送走哭晕过去的皇后,转身就见周忱一身素服,背着个旧布包站在殿角,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他刚从江南漕运督查任上赶回来,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换,裤脚还沾着运河边的泥点。
“景逸,你来了。”杨荣的声音沙哑,指了指灵柩旁的矮凳,“陛下弥留前,一直念叨着要见你。”
周忱把麦饼塞进怀里,对着灵柩深深叩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他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却没掉泪:“臣来晚了。”
“不晚。”杨荣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递过去,“这是陛下给你的。”
木盒是紫檀木的,边角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摩挲。周忱打开一看,里面铺着明黄锦缎,放着半枚青玉虎符,还有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宣德帝亲笔写的“漕运安则江南安,江南安则天下安”。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个“安”字的收笔处,洇着一小片暗红——是血迹。
“陛下说,”杨荣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压得极低,“江南漕运的亏空,你查得差不多了吧?那些漕官勾结盐商,把官粮换成陈米,甚至往粮里掺沙土,他都知道。”
周忱的手指抚过虎符上的纹路,指尖发颤:“臣查到了二十三家,账本都封在漕运司库房。只是……”他顿了顿,“涉及太多勋贵,臣不敢擅动。”
“陛下说了,有这半枚虎符,可调江南卫所的兵。”杨荣指了指虎符,“他还说,景逸你是书生出身,却懂农事、通漕运,去年你在苏州推行‘平米法’,让佃户少交三成租子,江南百姓都念你的好。”
周忱忽然想起三年前,他在苏州治水时,宣德帝微服私访,跟着他在泥地里踩了三天,回宫后就下旨减免了江南半年的赋税。那时皇帝笑着拍他的肩:“景逸,你别怕得罪人,朕给你当靠山。”
“陛下还说……”杨荣的声音哽咽了,“太子年幼,王振虽被贬,他的党羽还在。你在江南站稳脚跟,若是京里起了乱子,江南的粮草就是太子最后的底气。”
周忱把虎符揣进怀里,锦缎贴着胸口,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他再次叩首,这次额头磕出了血:“臣周忱,定守好江南,护好太子,绝不负陛下所托。”
这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太子祁镇被乳母牵着走进来。小太子穿着孝服,领口还别着朵白绒花,看见周忱,忽然挣脱乳母的手跑过来,举起手里的拨浪鼓:“周先生,父皇说你会修水车,这个坏了,你能帮我修好吗?”
那拨浪鼓是宣德帝亲手做的,竹柄上刻着个小小的“忱”字——去年周忱离京时,皇帝说“等你回来,让景逸教你修东西”。
周忱蹲下身,接过拨浪鼓。鼓面的羊皮破了个小洞,他从布包里摸出针线,熟练地缝补起来。“殿下放心,能修好。”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就像江南的漕运,就像这天下,只要咱们好好守着,总能修好的。”
小太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周忱指尖翻飞,忽然说:“父皇说,周先生是好人,让我以后听你的话。”
周忱缝补的手顿了顿,一滴泪终于落在拨浪鼓的竹柄上,晕开了那个“忱”字。他抬头望着灵柩,在心里默念:陛下,您瞧,太子很聪明,江南的麦子快熟了,运河的水也涨起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灵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映着周忱素服上的泥点,映着小太子懵懂的脸,也映着那半枚沉甸甸的虎符——那是一个帝王最后的嘱托,也是一个臣子肩上,重逾千斤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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