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明抱着一摞刚抄好的《本草经》,站在紫阳书院的月洞门前,指尖把书页捻得发皱。门内传来争执声,夹杂着茶杯碎裂的脆响,他认得那是山长周芷兰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怒意:“荒唐!学医先学德,连药材都敢以次充好,往后如何悬壶济世?”
“山长息怒,”另一个声音赔着笑,是负责采买药材的赵管事,“不过是把几味陈药混进新货里,外行人根本瞧不出来,省下来的钱……”
“省下来的钱留着给你买棺材吗?”周芷兰打断他,“去年瘟疫,若不是用了这批掺假的金银花,城西那户人家的孩子怎会耽误诊治?你摸着良心说,这钱你拿得安稳?”
沈砚明心里一紧,怀里的《本草经》差点滑落在地。他前几日去库房盘点,就发现今年的金银花颜色发暗,凑近闻还有股霉味,当时赵管事拍着胸脯说“新货还在路上,先凑合用”,没想到竟真的出了岔子。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赵管事捂着脸退出来,颧骨上印着五道指痕,看见沈砚明,狠狠瞪了他一眼,嘟囔着“毛头小子多管闲事”,悻悻地走了。
周芷兰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手里攥着一株干瘪的金银花,指节泛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角的银丝上,沈砚明才发现,不过半月未见,山长的头发似乎又白了些。
“进来吧,”周芷兰没回头,声音里还带着余怒,“都听见了?”
沈砚明抱着书走进来,把《本草经》放在案上,低声道:“山长,库房里不仅是金银花,当归的切片也不对,边缘发黏,像是被虫蛀过又用硫磺熏过的。”
周芷兰转过身,眼底的火气渐渐退了,换上一种疲惫的无奈:“你可知为何要让你从抄书、辨药学起?”
沈砚明点头:“山长说过,药材是医者的兵甲,辨不清好坏,就像战士拿着生锈的刀上战场。”
“不止,”周芷兰拿起那株发霉的金银花,“这上面的霉斑,是人命换来的教训。去年城西那孩子,若是用了正经的新货金银花,三副药就能退热,偏用了这陈货,拖到第七天……”她顿了顿,把金银花扔进火盆,“那孩子的娘,现在见了穿白褂子的就磕头,说‘救救我儿’。”
火盆里的火苗舔舐着干枯的花瓣,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赵管事跟着我二十年了,”周芷兰望着跳动的火光,“当年我在疫区救人,他背着药箱跟在后头,脚磨出血泡都不吭声。可这几年,他总说‘山长太死心眼’,说‘一点点掺假不算什么’……人心啊,怎么就变了呢?”
沈砚明想起父亲说的“医道即世道”,忽然懂了山长为何动这么大的气。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些晒干的金银花,黄白相间,带着清冽的香气。
“这是我上周在城外采的,”他把布包递过去,“山长看看,能不能用?”
周芷兰捏起一朵,放在鼻尖轻嗅,眼睛亮了亮:“好小子,采得正是时候,花瓣刚展开,药性最足。你怎么知道库房的药有问题?”
“上次帮李默师兄晒药,发现赵管事把新采的药偷偷藏在柴房,”沈砚明老实回答,“他还塞给我一串铜钱,让我别说出去。”
周芷兰接过布包,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难怪李默说你这小子眼里不揉沙子。明日起,你跟着我去库房验药,赵管事……让他去看守菜园吧,离药材远些,或许还能找回点良心。”
沈砚明愣住:“山长,我……”
“怎么?不敢?”周芷兰挑眉,把布包揣进袖袋,“验药可比抄书难多了,不仅要辨色、闻味,还得尝——黄连的苦,薄荷的凉,都得记在心里,错一点都可能害了人。”
沈砚明挺直腰板:“学生敢!”
窗外的月光爬进案头,照在那摞《本草经》上,纸页间仿佛能闻见淡淡的药香。沈砚明望着山长鬓角的银丝,忽然觉得,所谓“风波”,或许不只是争执与愤怒,更是有人在守住那些容易被遗忘的规矩——比如,药材要真,良心要热,医者的心,不能比寒冰还冷。
他摸了摸怀里父亲留下的旧药锄,冰凉的木柄上似乎还留着父亲的温度。这一刻,他忽然明白,紫阳书院的门之所以总是敞开,不是为了接纳多少学生,而是为了守住一点东西,一点比医术更重要的东西。
就像山长说的:“学医的,手里过的是药材,心里装的,得是人命。”
喜欢大明岁时记请大家收藏:(www.suyingwang.net)大明岁时记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