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房的竹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陈老栓背着双手,踩着满地的蚕沙走了进来。他花白的胡子翘得老高,眼睛像两盏探照灯,扫过沈青梧新搭的恒温蚕箱,鼻子里“哼”了一声,震得梁上的护蚕鸟扑棱棱飞起来。
“青梧丫头,你这箱子,怕是中看不中用。”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铁皮包边的蚕箱上敲了敲,“当当”的响声在安静的蚕房里格外刺耳,“咱养蚕靠的是‘三分看,七分护’,这铁疙瘩冷冰冰的,能摸着蚕儿的脾气?”
沈青梧刚给鲁桑蚕添完桑叶,闻言直起身,指尖还沾着点桑叶的黏液:“陈叔,这箱子看着硬,里头的纱网底是软的,蚕儿爬着舒服。再说,它能保准温度总在二十四度,比咱们夜里守着炭盆强,您老也能多睡会儿不是?”
“睡?”陈老栓往竹凳上一坐,烟杆在凳腿上磕得梆梆响,“我十五岁跟着我爹养蚕,这辈子就没睡过囫囵觉!天快亮时蚕房最容易凉,得起来添三遍炭;梅雨季潮得能拧出水,半夜得起来翻蚕匾——你这铁箱子能替我摸炭盆热不热?能替我闻闻空气里潮不潮?”
旁边的几个老蚕农跟着点头。王木匠蹲在蚕箱旁,用手指量着箱壁的厚度:“青梧姑娘,这箱子是好木头做的,可咱江南多雨,木头泡了水容易裂,哪有我这竹篾编的匾透气?去年我给李婶编的竹匾,用了十年还结实着呢。”
沈青梧从布包里掏出块蚕茧,递到陈老栓面前:“陈叔您看,这是用恒温箱养的蚕结的茧,您掂量掂量。”
陈老栓接过茧子,放在掌心掂了掂,又捏了捏,眉头皱得更紧:“是比普通茧子沉点,可这颜色……”他把茧子对着光看,“白是白,却少了点润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咱老法子养的茧子有‘筋骨’。”
“这是因为恒温箱里湿度稳,茧子没受过潮,所以看着亮。”沈青梧解释道,“您拿去煮煮看,丝能比普通茧子多抽半尺,还不容易断。前阵子给京城送的货,用的就是这种茧子,织造府的人还特意来夸呢。”
“夸?”陈老栓把茧子往桌上一放,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懂什么?好茧子得有‘三分阴,七分阳’,白天晒得暖,夜里受点凉,丝里才藏着劲!你这箱子把蚕儿捂得严严实实,养出来的茧子看着光鲜,织成布准保不结实——我用老匾养的蚕,结的茧子能织成被面,盖十年都不起球,你这能吗?”
这话像块石头,砸得蚕房里霎时没了声。李婶手里的桑箕停在半空,小声道:“陈大哥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去年我用新法子养的蚕,织的布是薄了点。”
沈青梧的心沉了沉。她知道陈老栓不是故意找茬,他养了五十年蚕,手里过的茧子能堆成山,对“好茧子”的标准刻在骨子里。可时代变了,京城的绣娘要细滑的丝线绣宫装,商船要耐潮的布料运海外,老法子养的茧子虽结实,抽丝时却容易断,早跟不上趟了。
“陈叔,”她拿起那枚茧子,轻轻放在陈老栓手心里,“咱不如打个赌。您用老匾,我用恒温箱,各养一匾鲁桑蚕,到时候把茧子都拿去染坊,让张掌柜看看,哪种茧子染出来的颜色更匀、更亮。要是您输了,就跟我学用这箱子;要是我输了,我就把这箱子劈了,给您当柴烧。”
陈老栓盯着手心里的茧子,指腹摩挲着那层细腻的茧衣。他想起年轻时,爹也是这样教他:“养蚕跟养孩子一样,不能太娇惯,得经点风雨才结实。”可看着沈青梧眼里的执拗,又想起去年冬天,村里好几个蚕农因为蚕病没了收成,愁得直掉泪……
“赌就赌!”他猛地站起身,烟杆往腰里一别,“但我有个条件——桑叶得用我桑园里的,谁也别想搞鬼!”
沈青梧笑了:“一言为定。”
夕阳透过蚕房的木窗,在恒温箱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新旧之间的界碑。陈老栓背着双手往外走,脚步却比来时慢了些,临出门时,忽然回头瞥了眼那箱子里蠕动的蚕儿,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沈青梧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老匠人的质疑不是阻碍,是牵挂——他们怕新东西砸了传了几代的手艺,怕那些浸在岁月里的规矩,到头来成了没用的老古董。
可手艺总要往前走,就像蚕儿总要吐丝结茧,破茧成蝶。她拿起温湿度计,看着指针稳稳地指在二十四度,忽然觉得,这铁疙瘩里藏着的,不只是温度,还有让老手艺活下去的新法子。
护蚕鸟在梁上叫了两声,像是在说: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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