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慢压下来时,阿竹正蹲在“悦来茶馆”后巷的石阶上,用炭笔在墙根画小人。第三个小人刚画完脑袋,巷口传来皮鞋碾过碎石的声响,他手一抖,炭笔在小人脸上划了道歪线。
“慌什么。”穿藏青长衫的男人站在巷口,手里把玩着枚银戒指,戒面映着最后一点天光,“周先生让问,巡抚衙门的夜班轮岗表,抄到了?”
阿竹赶紧从怀里掏出张揉得发皱的纸,边角还沾着油渍——那是中午帮厨房洗碗时蹭上的。“张班头喝醉了,把表塞在酒坛底下,我趁他去茅房摸出来的,抄了三遍才看清。”他指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亥时三刻换岗,是刘捕头带的队,他左耳朵后面有颗痣,上次在茶楼听您说过,这是记号。”
男人接过纸,指尖在“刘捕头”三个字上敲了敲:“记准了,他每次换岗都要去街角买块桂花糕,那家‘福记’的蒸笼总在亥时二刻冒白汽,你就蹲在蒸笼旁假装捡东西,把这个塞给他。”他递过来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切开的莲蓉酥,酥皮里裹着张极薄的桑皮纸,“别直接给,等他咬第一口时,掉在地上再捡给他——自然点。”
阿竹捏紧油纸包,指腹蹭过酥皮的碎屑:“那……要是他没去买桂花糕呢?”
“那就去敲巡抚府西墙的第三块砖,”男人转身时,长衫下摆扫过墙根的小人画,“砖后有只黑猫,抱它过来,周先生在茶馆后堂等你。记住,别让任何人看见猫爪子上的红绳——那是信号。”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阿竹就蹲在了“福记”蒸笼旁。白汽裹着桂花甜香漫过来,他数到第十七笼出屉时,果然看见刘捕头晃悠悠过来,左手揣在袖里,右手摸着左耳朵——那痣在蒸汽里若隐隐现。
“刘爷,买糕啊?”阿竹故意撞了下竹筐,几个铜板滚到捕头脚边。
刘捕头弯腰捡钱时,阿竹“哎呀”一声,莲蓉酥掉在地上,酥皮碎了一地。他慌忙去捡,桑皮纸趁机滑进捕头袖管,指尖触到对方手腕上的旧伤——去年抓贼时被刀划的,周先生说过,这伤比痣更保险。
“毛头小子,毛手毛脚的。”刘捕头骂了句,却把掉在地上的酥饼捡起来,吹了吹灰塞进嘴里,“福记的糕,掉了也香。”
阿竹看着他咬第二口时,眼角瞥见西墙方向闪过道黑影,黑猫的绿眼睛在暗处亮了亮——红绳在猫爪上晃了下。他赶紧收拾好竹筐,往茶馆走,后背的汗把粗布短褂浸出片深色,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后堂的油灯晃着两个人影。周忱正用银针挑着盏灯芯,见他进来,往桌上推了碗绿豆汤:“刘捕头咬到第三口才发现桑皮纸,嘴里的糕差点喷出来。”
“他没翻脸?”阿竹捧着碗喝汤,绿豆的凉意在喉咙里化开。
“他在汤里加了料。”旁边的沈砚之笑着擦剑,“桑皮纸上写的是‘子时码头见’,他把回条卷成了小棍,藏在桂花糕的笼屉缝里——刚派人取回来,说巡抚今晚要挪走三箱‘货’,让咱们去‘接’。”
阿竹盯着碗底的绿豆,忽然想起去年第一次当眼线,也是在这后堂,周先生教他用米汤写密信,说“遇水才显字,比炭笔安全”。那时他总怕记错暗号,夜里抱着枕头背轮岗表,背到寅时才睡着,醒来发现枕头上都是口水印。
“周先生,”他忽然抬头,油灯照得他鼻尖发亮,“您说,咱们这样像不像戏文里的‘义士’?”
周忱挑灯芯的手顿了顿,往他碗里添了勺糖:“不像。”他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戏文里的义士都轰轰烈烈,咱们啊,就像这绿豆汤里的豆子,悄没声地沉在底下,可少了这口凉,夏天就熬不过去了。”
沈砚之的剑“哐当”一声归鞘,震得油灯跳了跳:“别磨蹭了,码头的船等不及。”他往阿竹手里塞了把小刀,“防身用,别真当自己是只会画小人的。”
阿竹攥紧小刀,刀柄的木纹硌着掌心,像刚才在墙根画歪的小人脸。他跟着两人往巷外走,听见沈砚之低声对周忱说:“这孩子手不稳,下次换个稳妥的?”
“稳当的都太像眼线了。”周忱的声音很轻,却清楚得像刀划过竹片,“你忘了去年那个老秀才?板正得像块石碑,第一天就被巡抚的人盯上了。阿竹这样的,看着就像个混饭吃的小叫花子,谁会防着他呢。”
夜风掀起阿竹的短褂,他摸了摸怀里的轮岗表抄本,纸角还沾着中午的油渍。原来那些被嘲笑的“毛手毛脚”,那些画歪的小人,都是早就算好的——就像绿豆汤里的糖,得悄悄加,才够甜。
码头的浪声越来越近时,阿竹忽然想起“福记”的蒸笼,白汽裹着桂花香漫过街角,刘捕头咬着糕的侧脸在蒸汽里晃了晃,像幅没干透的画。他低头笑了笑,把小刀往腰后藏了藏,脚步踩在碎石上,比刚才稳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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