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二月二十五,午时正。
北京午门外的广场上,数百士子如潮水般涌动。初春的寒风刮过汉白玉栏杆,扬起众人衣袂,却吹不散那一张张脸上激愤的神色。国子监祭酒方从哲立于最前,手持一份洋洋洒洒的万言书,正领着众人高诵:
“臣等伏请陛下——罢黜赵宸,停新政,撤水师,与葡夷和谈!”
声浪如雷,撞在巍峨的宫墙上,回音嗡嗡作响。守卫午门的禁军虽执戟肃立,但眼中皆有忧色——这些叩阙的士子中,不少是朝中官员子弟,甚至有些本人就是举人、进士,打不得,赶不得。
就在此时,午门城楼上,出现了一个披着厚裘的身影。
赵宸扶着城堞,俯瞰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他脸色在冬日阳光下更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如寒潭。杨震为他搬来一个锦墩,他却摆摆手,示意不必。
“诸君——”
他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传出,不高,却奇异地压住了下方的喧哗。
广场上霎时一静。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独揽朝纲、力主开海的首辅。不少人眼中闪过复杂情绪——敬佩者有之,憎恶者有之,更多的则是疑虑。
方从哲上前一步,仰头高声道:“赵阁老!您既现身,敢问——开海禁、练水师、启边衅,耗费国帑百万,致西洋强敌犯境,此非祸国殃民,又是什么?!”
这话问得极重,直指核心。
赵宸却笑了。那笑容在苍白脸上绽开,竟有几分苍凉的意味。
“方祭酒问得好。”他缓缓道,“那赵某也有一问——嘉靖三十二年,倭寇破上海,掠松江,杀我百姓三万,此祸从何而来?”
方从哲一愣,随即道:“自是倭人凶残!”
“倭人为何能跨海而来?”赵宸追问,“因为我大明水师凋零,海防空虚!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船队二百余艘,将士二万八千,横行南洋,万国来朝!那时可有倭寇敢犯?”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自正统年海禁始,船厂废弃,水师解散,海图失传!待倭寇蜂起时,我沿海卫所竟无船可出,无将可用,任其烧杀抢掠数十年!此非前车之鉴?!”
这番话掷地有声,许多士子面露思索。
“可……可开海禁引来葡夷,岂非引狼入室?”一名年轻士子高声质问。
“葡夷今日不来,明日不来,后日必来!”赵宸斩钉截铁,“泰西诸国,船舰日坚,炮火日利,已据满剌加,窥台湾,侵吕宋!诸位可曾想过——若西洋人以满剌加为基,造舰百艘,运兵数万,北上犯我广东、福建,届时我大明拿什么抵挡?再像嘉靖年间那样,任其荼毒沿海?!”
他指向南方:“今日救满剌加,非仅为藩属之义,更为御敌于国门之外!水师初建,船不过百,将不过十,此时不战,待敌坐大,悔之晚矣!”
“但国库空虚,百姓困苦!”方从哲急道,“阁老新政,摊丁入亩、整顿漕运、重建水师,哪一项不要银子?东南赋税已重,再加征,恐生民变!”
这话触到了许多人的痛点。人群中响起附和声。
赵宸沉默片刻,忽然问:“方祭酒祖籍浙江,家中可有田产?”
方从哲脸色微变:“有……有薄田数百亩。”
“那敢问,”赵宸盯着他,“嘉靖四十年,浙江清丈田亩,方家报税之田是多少?如今实际田产又是多少?”
“这……”方从哲语塞,额角渗出冷汗。
“赵某替你说吧。”赵宸声音平静,“嘉靖四十年,方家报税田二百四十亩。而据户部去年核查,方家在浙江实有田产一千二百亩,隐田近千亩!按新政‘摊丁入亩’,方家每年需多纳粮三十石,银五十两——这便是方祭酒反对新政的真正缘由吧?”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方从哲面红耳赤,指着城楼:“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户部账册可查。”赵宸目光扫过其他士子,“在座诸位,家中隐田少则数十亩,多则上千亩者,恐怕不在少数吧?新政清丈田亩、摊丁入亩,触动的是谁的利益,诸位心知肚明!”
他提高声音:“但赵某要问——这些隐田,本该纳的税粮哪里去了?转嫁给了谁?是那些无田无产的佃户!是那些只有几亩薄田的自耕农!他们本已困苦,还要替诸位吞下本该由你们承担的税赋!此乃公平乎?仁义乎?!”
声声质问,如重锤敲在许多人心上。一些出身寒微的士子,眼中已现出怒色——他们的家族,正是被转嫁税赋的受害者。
“至于国库空虚……”赵宸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去年广州、泉州、宁波三地市舶司的税银账目——开海仅半年,岁入白银八十二万两!若全面开海,岁入可逾三百万两!有此巨利,何愁国库空虚?何须再加赋于民?”
他举起册子:“方祭酒,还有诸位,可要亲自验看?”
广场上陷入死寂。风声呜咽,旗帜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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