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转身,步伐沉稳地向帐外走去。每一步踏在狼藉的地面上,都像是踩在某种即将崩塌的秩序之上。
走出中军大帐,夜晚的寒风夹杂着昨夜未散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天边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留下的只是一股惨白发红的光线,那惨白的光线并没有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大营带来多少生气。就像如今的司马昭一样,钟会深知,这是司马昭的最低谷,是自己崛起的契机。
翌日
淮南的清晨,并没有因为战火而变得温暖,反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钟会从行军榻上起身,整理衣冠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他即将赶赴的不是一片狼藉的战场,而是一场盛大的朝会。他推开帐帘,迈步而出。脚下的土地混杂着黑色的灰烬与凝固的血污,每一步落下,靴底都会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挤压声。那声音像是某种古老秩序在重压下发出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那是木材、布帛以及皮肉混合燃烧后的恶臭。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惨淡的光线如同死人的眼白,笼罩着这座死气沉沉的魏军大营。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靠在残垣断壁旁,或是抱着断裂的长矛发呆,或是麻木地啃食着冷硬的干粮。他们的眼神空洞,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与大火,不仅烧毁了粮草,更烧毁了他们对于“必胜”的盲目信仰。
“士季。”
一声压低的呼唤打断了钟会的审视。亲信副将卫瓘早已候在阴影处,见钟会面色如铁,便快步迎了上来。卫瓘的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乌青,显然一夜未眠。
“大将军他……”卫瓘吞了口唾沫,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他乱了。”
钟会脚步未停,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偏转半分,依旧冷冷地扫视着那些铠甲残破的士卒。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锋利的嘲弄。
“心乱则谋败。”钟会的声音清冷,如同这清晨的寒风,“司马昭太急了。他急于用一场大胜来掩盖朝堂上的暗流,却忘了这淮南的泥沼,足以陷住最凶猛的战马。我钟会,岂可郁郁久居于人下。”
“士季,你这是?” 卫瓘顿时慌乱。
“司马氏可为,吾如何不可为,今日时机已到!”
两人行至一处堆放辎重的死角,四周被烧焦的攻城器械遮挡,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屏障。钟会猛地停住脚步,转身,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陡然睁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钉在卫瓘脸上。
“立刻派心腹死士,不,要最机灵的斥候。借着清扫战场、收敛尸骨的名义,去接触昨夜撤退未远的夏侯霸部斥候。”
卫瓘一愣,下意识地想要环顾四周,却被钟会凌厉的眼神制止。
“告诉他们:‘飞鸟尽,良弓藏;淮南不平,司马不安。今大将军欲以此残兵行必死之战,吾等不愿做那填沟壑的枯骨。’”
他瞳孔骤缩,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士季,这是要……通敌?”
“通敌?都是我大魏的兵卒,何来通敌之说?”钟会冷笑一声,伸手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柄装饰华丽的剑柄,指腹感受着冰冷的金属纹路,“这是自保,这是我们的机会,也是顺应天意。如今天子新威已至,吾如何不顺水推舟,递上一把刀。”
他仰起头,看向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正盘旋着几只食腐的乌鸦。
“诸葛诞想守,那就让他守。告诉夏侯霸,明日午时,我部驻守的东线,将‘整顿军务,按兵不动’。若他们足够聪明,就该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
卫瓘咬了咬牙,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这道命令一旦执行,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诡谲的局势之上。但他更清楚钟会的手段与眼光,这二十年来,钟士季从未看走眼过。
“诺!”卫瓘低声应道,转身迅速消失在晨雾之中。
钟会站在原地,长袖下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一步迈出,便再无回头路。但他不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在那位年轻天子的棋局中,落下至关重要的一子。
大魏的天,要变了。
同一时间,后方御营。
与前线那令人窒息的肃杀不同,天子的御营虽然简朴,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近乎神圣的宁静。
帐内,一炉上好的檀香正袅袅升起,淡雅的香气中和了外界飘来的焦糊味。嵇康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并未着朝廷命官的服饰,正跪坐在案前。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在指间轻轻翻转,仿佛那不是一枚棋子,而是天下苍生的命运。
曹髦负手而立,背对着嵇康。他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戎装,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孤枪。他的目光透过帐帘并未完全合拢的缝隙,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寿春城轮廓,那座孤城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头受伤的巨兽。
“陛下,时机已至。”
嵇康的手落下,棋子落在棋盘的天元之处,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大帐中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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