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训结束后的第十天,襄邑城北三十里,官道旁一处废弃的土窑里。
天色将明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寂静的时分。土窑内弥漫着陈年草木灰和潮湿泥土的气味。一个身影如同融入了窑壁的阴影,一动不动地蜷在角落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他叫金七,不过同行和上头更习惯叫他“金面佛”——并非因他面目慈祥,而是他执行刺探、潜入、刺杀任务时,总习惯戴一张暗金色的、面无表情的金属面具,下手狠辣,不留活口,久而久之,便得了这个诨号。他是王仙芝麾下“夜不收”里最资深的斥候头目之一,亲自执行过的险恶任务,两手加起来都数不完。
此次潜入襄邑地界,是奉了大将军王仙芝的密令。
王仙芝与黄巢,同是乾符年间被逼造反的盐枭,一度合兵,又因招安之事分道扬镳。王仙芝受抚不成,转战江淮,声势一度浩大,却也在唐军围剿和地方势力夹击下损兵折将,近来颇为困顿。而黄巢这个名字,却如同荒野上的火种,时不时通过零星商旅、溃兵之口,传入王仙芝耳中:先取濮州,再克曹州,据守襄邑,闹出的动静不大不小,却始终没被唐军剿灭,反而据说……站稳了脚跟?
王仙芝对此将信将疑。流寇立足?谈何容易!他麾下谋士分析,黄巢要么是夸大其词,要么就是走了狗屎运,撞上个兵力空虚的州城。但近来,关于“冲天大将军”和其麾下“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传闻越来越具体,甚至有些逃到江淮的襄邑旧户,提及那个黄巢时,语气复杂,恐惧中竟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这引起了王仙芝的警觉和好奇。他需要知道,这个昔日的合作伙伴、后来的竞争者,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是真有几分本事,还是徒有虚名?其军力、民心、粮储究竟如何?值不值得再次联络,甚或……有没有吞并的可能?
于是,金面佛便被派了出来。任务很简单:潜入襄邑,亲眼看看,带回去最真实的情报。
金面佛在土窑里已经潜伏了两天两夜。他像最耐心的猎人,利用这段时间,观察着官道上的零星行人,辨别着风中传来的各种声音和气味,甚至捕捉到了几批从襄邑方向出来的、疑似巡逻队的马蹄和脚步声。
他的眉头,从最初的轻松,渐渐蹙紧。
不对劲。
太安静了。不是无人经过的那种死寂,而是一种……有秩序的安静。官道上偶有行人商旅,神色虽疲惫,却无流民常见的惊惶。他们见到陌生面孔会警惕,但不会立刻尖叫逃散。更关键的是,金面佛凭借多年经验,能感觉到这片土地的“气息”——没有大军过境后的残破和戾气,也没有流寇盘踞常有的混乱与污浊。空气中弥漫的,是泥土翻耕后的清新、隐约的炊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秩序感。
昨天傍晚,他甚至冒险抵近到距离襄邑城墙不足五里的一处高坡,用带来的简陋千里镜(西域流传过来的单筒望远镜,极其珍贵)观察了半个时辰。
城墙上旗帜鲜明,哨位严密,士卒持枪而立,身形挺直,换岗时队列整齐,毫无散漫。城外田地阡陌纵横,沟渠分明,虽然已是深秋,仍有不少田块留有整齐的麦茬,或已翻耕准备过冬。更远处靠近河流的地方,似乎有大规模人工建筑的痕迹,像是……水渠?堤坝?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流寇、甚至一般藩镇能做到的治理水平。金面佛心中凛然。他决定,必须进城。
天色微亮,官道上开始有了早起赶路的人。金面佛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灰布短褐,头上包了块脏兮兮的头巾,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背着一个破旧褡裢,里面装着几样粗劣的山货和一把防身的短匕。他缩起肩膀,微微驼背,眼神变得浑浊畏缩,活脱脱一个为生计奔波、胆小怕事的行脚贩子。
他混在几个同样早起、推着独轮车往城里送柴的农户后面,朝着襄邑东门走去。
越靠近城门,金面佛的心弦绷得越紧。他仔细观察着一切:城门口排队等候入城的人虽多,却井然有序,有身穿统一号衣、臂缠“执法”字样布条的军士在维持秩序,检查货物和路引(一种简易的身份证明,由襄邑民政司发放)。检查并不苛刻,但很仔细,尤其是对陌生面孔和携带大宗货物者。
轮到金面佛时,那年轻的执法军士看了看他褡裢里的山货,又打量了他几眼,问道:“哪里来的?进城做什么?”
金面佛陪着小心,用半生不熟的曹州口音答道:“回军爷,小的打西山来,采了点菌子、野核桃,想进城换个盐钱。”说着,还掏出几枚品相不佳的铜钱,偷偷想塞过去——这是他在其他地方混入城池的惯用伎俩。
那军士脸色一沉,推开他的手,厉声道:“收起你的腌臜心思!大齐治下,不兴这一套!路引!”
金面佛心中一突,连忙装出惶恐的样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盖着模糊红印的纸——这是他之前从一个真正西山来的樵夫身上“弄”来的,花了点心思做旧。军士接过,仔细看了看,又对照了一下旁边册子上的记录(似乎是画像或特征描述?),似乎没发现破绽,这才将路引还给他,挥挥手:“进去吧。记住,城内不得滋事,不得欺行霸市,违者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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