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黑虎的承诺尚带着江湖气的余温,悬挂在盐铁司门楣上的牌匾也还散着新漆的微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能够持续运转的“盐路”,却远非几句豪言壮语便能铺就。那五百石海盐带来的短暂喘息之后,更深层的危机与考验,便如同潜藏在水面下的礁石,随着潮水退去,嶙峋地显露出来。
盐铁司内,气氛远非外人想象的那般轻松。孟黑虎叼着一根草茎,眉头紧锁,盯着摊在粗糙木桌上的、用炭笔勉强勾勒出的路线草图。他手下几个最得力的头目——负责探路的“地溜子”孙七,精于水性的“浪里鳅”何五,以及掌管账目、心细如发的“算盘”老吴——围在一旁,个个面色凝重。
“老大,上次走的沂山故道,怕是不能再用了。”孙七指着图上一处标记,“官军吃了亏,如今在那条线上增设了三处卡子,还派了游骑不定时巡逻,咱们折了七个兄弟才冲出来,再来一次,怕是……”
“水路呢?”孟黑虎看向何五。
何五苦笑摇头:“濮水主干道就别想了,薛崇的水寨比王八盖子还严实。几条能走小船的支流汊子,近来水位下降得厉害,好些地方露了底,大船过不去,小船载不了多少货,风险却一点不小,沿途的渔村、苇荡里,眼线也多了起来。”
老吴拨弄着几枚作为样品的铜钱,忧心忡忡:“最要紧的是本钱和销路。上次带的银钱和以货易货的布匹药材,已经耗去大半。再跑一趟,本钱不够。而且,盐运回来了,怎么换成咱们需要的东西?襄邑城里能消化的有限,大宗交易容易被盯上。那些老主顾……如今这局面,还认不认咱们的货、敢不敢收,都难说。”
盐路,不仅仅是地理通道,更是资金流、物流、信息流和信任关系的综合体系。孟黑虎过去赖以生存的,是相对松散的官商勾结、地方豪强的庇护以及熟人间的小规模黑市交易。如今要在战争封锁下,建立一条能够支撑数千人生存、甚至反向汲取资源的隐秘动脉,其复杂程度远超他的经验。
与此同时,县衙内的黄巢,也在与赵璋、尚让等人商讨着同一问题。盐铁司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绝不能让其成为一个游离于体系之外、自行其是的独立王国。
“盐路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至少关键环节必须如此。”黄巢的手指在地图上襄邑东南方向一片区域画了个圈,“不能只依赖孟黑虎的旧有渠道。尚让,从你的军务司和稽查司,挑选绝对可靠、机敏且有一定行商或江湖经验的生面孔,组成几支小队,尝试开拓新的路线,哪怕一开始规模小,风险高,也要去试!目标是这里——淮北,或者更南边的江淮地区!避开薛崇直接控制的区域。”
这是在分权,也是在备份。
“赵璋,民政司要配合盐铁司,尽快在襄邑城内及周边可信的村镇,建立几个隐蔽的物资集散点。盐铁司运回的货物,除军需外,可在这些点进行有控制的内部分配或小宗交易,逐步形成一个内部的、受监管的流通网络。价格必须管控,严禁囤积居奇。”
这是在消化,也是在建立新的经济秩序。
“另外,”黄巢沉吟道,“盐铁司的账目,必须清晰。老吴虽然精明,但我们不能只靠他一人。从教导队里选两个学过算数、心思缜密的年轻人,以‘学习历练’的名义,进盐铁司跟着老吴,参与账目管理。”
这是监督,也是渗透和培养自己人。
当黄巢将这些安排以商量的口吻告知孟黑虎时,这位盐枭老大脸上的刀疤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混迹江湖多年,岂能看不出这些措施背后的深意?分他的权,插手他的账,监管他的交易网络……这无疑触动了他最敏感的地带。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孟黑虎盯着黄巢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少了些往日的浑不在意,多了几分复杂:“大哥思虑周全,小弟佩服。只是……开拓新路,人生地不熟,折损恐怕不小。账目嘛,老吴跟了我十几年,从无差错,新来的娃娃怕是……”
“黑虎兄弟,”黄巢打断他,语气诚挚,目光坦然,“我知你重情义,信老兄弟。我也信你,所以才将这关乎存亡的命脉交托于你。但如今我们的事业,非比往日江湖厮混,一饮一啄,关乎数千性命,不得不慎。开拓新路,折损难免,但此乃长久之计,否则一条路被掐断,便是绝境。至于账目,并非信不过老吴,而是要让这盐铁司的运作,经得起所有人的查验,让军中弟兄、城中百姓都看得明白,咱们的盐路,是干干净净、为公不为私的!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保护盐铁司,不让别有用心之人有诋毁中伤之机。”
他站起身,走到孟黑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我黄巢若只图眼前,大可以放纵你等行事,或许短期内获利更丰。但那样,我们与那些盘剥百姓的贪官污吏、与劫掠四方的流寇土匪,又有何区别?‘均平富,等贵贱’,这六个字,是要落在实处的。盐路,便是这实处之一。它不仅要为我们输血,将来更要成为惠及百姓、平抑物价的利器!这其中的格局和长远之利,绝非往日私盐买卖可比。兄弟你是聪明人,当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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