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渠网的初步贯通,如同给新生的襄邑根据地注入了奔流的血脉。清冽的濮河水顺着新开的沟渠,汩汩流淌进干渴的田亩,浸润着新翻的褐色土壤,也仿佛洗去了笼罩在军民心头的最后一层阴霾。希望,如同渠边湿润泥土中顽强钻出的草芽,变得真切而蓬勃。
就在这万物复苏、屯田竞赛如火如荼的时节,一队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却携带着大包小裹古怪工具的人,出现在了襄邑东门外。他们约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却不同于寻常流民的麻木,反而带着一种手艺人的执拗和锐利,仔细打量着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冲天”大旗,以及城门口虽衣衫破旧却纪律严明的守军。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身形干瘦,背脊却挺得笔直,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与烫伤的疤痕,腰间挂着一套用皮子仔细包裹的、样式奇特的刻刀与小锤。
守门的义军队正见他们形迹可疑,上前盘问。那老者上前一步,并未下跪,只是抱了抱拳,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劲儿:“军爷请了。小老儿姓姜,原是曹州官营匠作坊的皮匠。听闻襄邑黄大将军仁义,颁布《安民告示》、《垦荒令》,善待百姓,更设‘工造司’不拘一格招揽匠人,特带领家中子弟与几位不堪官府盘剥、逃籍出来的匠友,前来投奔。乞望军爷通禀,给我等一口凭手艺吃饭的活路,愿效犬马之劳!”他特意强调了“逃籍”和“凭手艺吃饭”,眼神坦荡地迎着队正审视的目光。
匠户?还是逃籍的官营匠户?队正心头一凛,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怠慢,一面让人好生看顾(实则是软监视),一面火速将消息报了上去。
此时,黄巢正与鲁方在工造司新辟的作坊区内,对着几架刚刚根据水利工程经验改进的、效率稍高的脚踏式水车模型进行讨论,周围围着一群满手油污、眼神专注的年轻学徒。闻听此讯,黄巢眼中精光一闪,对鲁方笑道:“看,鲁司丞,你我这‘工造司’的招牌,总算有人识货了,而且还是‘官造’出来的老师傅!走,随我去迎一迎这些‘宝贝’!”
黄巢与鲁方亲自来到东门,这番礼遇让以姜老汉为首的一众匠人既感意外又激动不已。姜老汉这次便要带领众人行大礼,却被黄巢抢先一步托住手臂。“姜师傅不必多礼!我黄巢此处,别的没有,一碗能让诸位吃饱的糙饭,一份对手艺人该有的敬重,还是给得起的!”他目光扫过那些匠人随身携带的、虽然破旧却保养得当时工具,语气诚恳,“只要是真心实意凭手艺立足,于我‘均平’大业有用之人,便是我黄巢的座上宾,是这襄邑城的基石!”
一番话,说得这些在原本籍贯受尽官府工官盘剥、地位如同贱籍、永无出头之日的匠人们眼眶发热,心中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仿佛松动了几分。姜老汉更是声音哽咽:“大将军!实不相瞒,我等在曹州官坊,被那工官催逼如同牛马,日夜劳作,所得却寥寥无几,动辄打骂克扣,家中子弟亦永世难脱这匠籍枷锁!听闻大将军在襄邑,不仅分田贷粮,更设‘工造司’,匠作所得,竟能按劳分润,技艺高超者甚至可得奖掖……小人……小人等实在是看到了盼头,这才豁出性命,逃籍来投啊!”
黄巢当即下令,将他们妥善安置下来,饱餐一顿热食后,便迫不及待地请姜老汉等人至工造司作坊展示技艺。
这一展示,顿时让鲁方和周围的学徒们大开眼界。姜老汉祖传一手硝制皮革、尤其是处理坚韧牛皮的精湛手艺,他带来的那套特制刻刀与小锤,能在皮革上刻画出的繁复纹路不仅美观,更能巧妙地增加皮革的强度与柔韧度,用于制作鞍具、皮甲关键部位,效果极佳。随他同来的匠人中,竟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是擅长打造劲弩最核心也最易损耗的部件——悬刀(即弩机)的能手,其打造的悬刀咬合紧密,激发迅捷;另一位黑壮铁匠,则精通于修补、改造铁甲鳞片,能将破损的甲叶修复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甚至有一位随行的老妇人,善于用本地几种常见草药配制防虫、防腐的特制药水,用于处理军械库的木制部件和存储粮食,效果奇佳。
这些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手艺,对于目前极度缺乏专业工匠、许多军械修补和维护都靠鲁方带着一群学徒边摸索边修理的工造司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鲁方激动得满脸放光,也顾不得客套,拉着姜老汉和那弩匠、铁匠便钻进了作坊深处,对着几件损坏待修的神臂弩(唐军制式弩)和破损明光铠讨论起来。一时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因专业术语碰撞而引发的激烈争论声、以及偶尔因找到解决方案而爆发的畅快笑声,充满了原本略显沉闷的作坊区。
黄巢没有打扰他们技术上的交流,只是静静地在一旁观看,心中欣慰不已。他知道,这些拥有深厚经验的专业匠人自愿来投,不仅仅意味着工造司技术水平的飞跃,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他黄巢重视实务、优待技术人才的政策,开始产生吸引力了。这比单纯的军事胜利,更能体现一个新生政权的健康度、潜力与迥异于旧秩序的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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