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老议事”的余音尚在县衙梁间萦绕,张老丈那沉甸甸的话语——“这地,终究不是我们自己的啊!”——如同一声警钟,日夜在黄巢心头鸣响。分发缴获、减免租赋,这些举措能解一时之困,能收一时之心,却终究未能触及那横亘在“均平富”理想与冰冷现实之间最根本的壁垒——土地。
这日,黄巢再次轻装简从,来到张湾村,径直寻到了张老丈那间低矮破旧的茅屋。这一次,他未作掩饰,身边只跟着记录文策的赵璋。当张老丈和闻讯赶来的几位乡老认出眼前这位布衣之人便是那传说中的“黄大将军”时,惊得就要跪拜,却被黄巢一把扶住。
“老丈不必多礼,前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冒昧来访,就是想再听听老丈和诸位乡亲,关于这‘土地’之事,最真切的想法。”黄巢态度诚恳,与张老丈等人围坐在院中磨盘旁,如同熟稔的晚辈向长辈请教。
张老丈等人见黄巢毫无架子,言语真切,最初的惶恐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的激动和倾诉的欲望。
“大将军垂询,小老儿就斗胆直言了。”张老丈浑浊的眼睛望着自家院墙外那片片隶属于不同地主的田地,声音苍凉,“咱们庄稼人,一辈子土里刨食,图个啥?不就图个‘恒产’吗?可您看看,这十里八乡,十成地里,有九成九都是杜家、崔家那些大户的!我们这些佃户,累死累活一年,收成的六七成都要交了租子,剩下的连糊口都难,遇上灾年,更是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是啊!”旁边一个黑瘦的老农接口道,他摊开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大将军,不是我们懒,是我们种的不是自己的地啊!没有自己的地,就像水上的浮萍,风一吹就散了,心里永远不踏实!今年您来了,减了租,我们是感激的。可明年呢?后年呢?您能担保永远减租吗?就算能,这地终究是别人的,我们也就是个扛活的,哪有什么‘均平’可言?”
另一个稍微读过几天村塾的老者叹道:“《孟子》都言,‘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百姓便如无根之木,如何能安心?又如何能对大将军的基业有真正的归属?一旦风吹草动,人心便容易浮动啊。”
这些最朴素的道理,从这些饱经风霜的老农口中说出,带着泥土的气息和血泪的重量,比任何圣贤书的论述都更具冲击力。赵璋在一旁运笔如飞,记录着每一句话,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受到了这问题背后那足以掀翻一切的巨大力量。
黄巢沉默地听着,面色凝重。他来自现代,深知土地革命对于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农民革命意味着什么。但在唐末,贸然推行彻底的土地国有化或平均分配,无异于自掘坟墓。这会立刻将所有的地主乡绅,甚至包括一些富农、自耕农,全部推到对立面,树敌无数。以他目前仅仅占据一县之地的实力,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反噬。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
“老丈所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黄巢缓缓开口,声音沉静而有力,“‘均平富’,若没有土地的均平,便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这个道理,我懂。”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几位乡老充满期盼的脸:“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我们根基尚浅,强敌环伺,若立刻将所有拥有土地者都视为敌人,恐怕等不到‘均平’实现,我们便已覆灭。”
几位乡老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现实,永远是梦想最冷酷的枷锁。
“然而,这绝非意味着我们无所作为,更不意味着我黄巢忘记了立下的誓言!”黄巢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断,“土地之惑,必须解开,也必须从现在就开始解!”
他站起身,在院中踱了两步,思路逐渐清晰:“首先,凡我军控制区域内,严禁任何形式的土地兼并!原有田产,暂维持现状,但绝不允许豪强再以任何手段巧取豪夺,侵吞贫民田产!此乃底线,违令者,严惩不贷!”这是冻结现状,防止问题进一步恶化。
“其次,”他看向赵璋,“即刻起草《垦荒令》!公告襄邑全境,凡无地、少地之民,均可向官府申请,开垦襄邑境内所有无主荒地、滩涂、山林边缘之地!所垦之地,由官府勘验确认后,发放地契,归开垦者所有,三年内免征赋税!”
授田于民!虽然只是无主荒地,但这无疑是向“耕者有其田”迈出的实质性一步!几位乡老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荒地也是地啊!只要肯下力气,那就是传子孙的基业!
“其三,”黄巢继续道,目光深远,“对于现有佃户租种之地,在地租减半的基础上,研究试行‘赎买’或‘累进减租’之策。比如,佃户连续租种某块土地超过一定年限,且无拖欠地租记录者,可享有优先购买权,或可享受进一步降低地租的待遇。具体细则,需仔细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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