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的文房四宝散发着清雅的墨香,整齐地陈列在贾府书房的多宝格上,无声地彰显着皇恩与荣耀。然而,宝玉的心境,却远非表面那般轻松喜悦。
钱友仁案的尘埃落定,如同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窥视吏部这架庞大机器内部锈蚀与扭曲的窗口。连日来,他处理着北静王党羽“回敬”的、更加棘手刁钻的案子,目睹着种种光怪陆离,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与强烈的愤懑在他胸中交织、激荡。
考课流于形式,评语空泛如戏: 他复核着又一份地方官员的考绩文书。评语依旧是“勤勉任事”、“催科得法”、“民情安堵”之类的套话,千篇一律,空洞无物。
他调阅该地赋税记录,发现去年因旱灾,实收仅七成五;再看刑名卷宗,积案累累。如此政绩,考绩竟为“良等”?宝玉提笔欲批,却发现上司孙郎中已在类似的空泛评语上画了圈,表示认可。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这考课,竟成了照本宣科、粉饰太平的儿戏!
晋升不公,才路壅塞: 一位在偏远下县勤恳九年、颇有治水实绩的知县,考绩年年“良等”,晋升无望。而另一位在富庶之地、靠钻营和“孝敬”上位的同僚,仅三年便因“卓异”调任州府要职。
宝玉亲眼看到那位勤恳知县请求复核的文书,被文选司一个主事(北静王党羽)以“资历尚浅,仍需历练”为由,轻飘飘地驳回。那主事嘴角的讥诮,如同针扎在宝玉心上。寒门才俊,报国无门;钻营之辈,平步青云!这选官之道,何谈公正?
文书繁冗,效率低下: 一件关于官员丁忧起复的寻常批复,竟要经过七道签押,辗转月余。
宝玉亲眼看着一份公文在几位主事、郎中的案头被推来推去,互相批注“请某大人核示”、“转某处详查”,如同踢皮球。大好时光,尽耗在这繁文缛节与互相推诿之中!吏部这台机器,早已锈迹斑斑,运转不灵。
派系倾轧,公义蒙尘: 北静王党羽的气焰在钱友仁倒台后非但未减,反而因报复心切,变本加厉。他们公然抱团,对非党羽官员的公务百般刁难,对宝玉更是处处设限。
一个旨在核查某地赋税亏空的合理提案,仅因触及北静王党羽的利益,便在司内讨论时被无理否决。公理在派系私利面前,竟如此苍白无力!
这些景象,日复一日地冲击着宝玉的认知。他初入吏部时那份“循章办事、勤勉补拙”的单纯想法,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幼稚。
吏部,这个掌管天下官员升迁黜陟的中枢之地,其肌理早已被空泛的考课、腐败的晋升、低效的流程、倾轧的派系这四大沉疴所侵蚀!钱友仁案只是冰山一角,这庞大的积弊系统,才是真正蛀空国本的巨蠹!
这晚,宝玉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满腔的愤懑回到府中。他屏退丫鬟,只留黛玉在书房。烛光下,他再也压抑不住,将连日所见所感,如同决堤之水,向黛玉倾泻而出。
他痛陈考课之虚、晋升之腐、流程之冗、派系之恶,言辞激烈,眼中燃烧着不甘与痛心。
“…妹妹!我本以为,吏部乃朝廷柱石,当为天下选贤任能!可如今所见,尽是虚与委蛇、结党营私、尸位素餐!
长此以往,贤才埋没,庸吏当道,国事何堪?这…这绝非我心中所想的为官之道!” 宝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看向御赐的文房四宝,那“实心任事,忠勤可嘉”的勉励,此刻却像沉重的鞭策。
黛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待宝玉情绪稍平,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抚平焦躁:“二哥哥所见,字字血泪,皆是沉疴痼疾。
此等积弊,非一日之寒,乃数十年乃至百年官场陋习累积而成,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看着宝玉灼灼的目光,话锋一转,带着鼓励与智慧:“然则,见其弊而思革之,此乃大丈夫之志!二哥哥有此心,已胜却无数浑噩度日之庸官!”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御赐湖笔,轻轻摩挲:“然则,革新非匹夫之勇,更非一日之功。
需如烹小鲜,火候、时机、步骤,缺一不可。二哥哥初露锋芒,根基尚浅,若骤然高举‘变法’大旗,无异于以卵击石,非但不能成事,反会招致灭顶之灾。”
黛玉回到座位,目光沉静而睿智:“依我浅见,二哥哥欲行革新,当务之急,需寻一小而实、且在你职权范围内的切入点,徐徐图之,积小胜为大胜。” 她纤指轻点:
“考课评语之空泛,流毒最广,亦最易入手。二哥哥既在考功司,何不尝试拟定一份更详实、更具操作性的‘考课细则范本’?列明需核查的具体政绩项目,如:
赋税实收(以官仓签收为准,对比定额);
刑名积案清理(旧案结清比例,新案积压数量);
水利兴修(工程规模、受益田亩、库档图纸);
仓储充实(存粮实数、轮换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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