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那封湿漉漉的警告纸条,如同冰锥刺入骨髓,将宝玉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冻结。“王府宴,水浑!慎言江南,慎交水溶近侍!切切!”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站在潇湘馆的竹影下,望着黛玉苍白却写满担忧的容颜,那句“福祸难料”的清醒判断,此刻显得如此精准而残酷。
“妹妹放心,” 宝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记下了。多看少言,不涉时政,不露锋芒。只谈诗书风月,慎言慎交,尤其…慎言江南。” 他将“江南”二字咬得极轻,却带着千钧的分量。
黛玉微微颔首,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分决心都刻进心里。“一切小心。” 她只说了四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
赴宴之日,宝玉换上袭人精心准备的、最体面却又不显张扬的锦袍。镜中的青年,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浮华,多了几分沉静与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知道,此行并非风雅,而是闯关。
北静王府的朱漆大门,比荣国府更显威严深沉。门前石狮昂首,门楣高悬御赐匾额,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煊赫的地位。引路的王府内侍,态度恭谨却带着一种骨子里的疏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冰面上。
宴会设在王府西园澄瑞亭。时值深秋,园中名品菊花竞相绽放,金菊如霞,墨菊如夜,龙爪菊虬劲张扬,绿牡丹雍容华贵,幽香浮动,清雅绝伦。亭内布置更是精雅,紫檀案几,官窑瓷器,焚着清冽的沉水香。然而,这极致的风雅背后,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北静王水溶,一身月白云纹常服,玉冠束发,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如玉,端坐主位。他见宝玉进来,含笑起身,姿态放得极低:“宝二公子玉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入座。” 声音清朗悦耳,笑容和煦如春风。
宝玉依礼参拜,姿态恭谨谦卑:“王爷厚爱,折煞晚生。蒙王爷相召,不胜荣幸。” 他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邃如渊的眼眸。
宾客不多,除宝玉外,只有寥寥数位,皆是京中清流名士或宗室子弟,个个气度不凡。然而,水溶身边侍立的一位中年文士,却引起了宝玉的警觉。此人青衫素净,面容清癯,眼神平和,看似不起眼,但冯紫英的警告瞬间在宝玉脑中炸响——慎交水溶近侍! 此人,恐怕就是那双隐在暗处的眼睛。
寒暄过后,话题自然围绕满园菊花展开。众人吟诗作赋,品评花品,气氛看似融洽风雅。水溶谈吐风雅,引经据典,对菊花的品鉴更是见解独到,令人如沐春风。宝玉牢记黛玉叮嘱,只谈花,论诗,偶尔附和几句,言辞谨慎,绝不逾矩,更不主动挑起话题。
酒过三巡,那位青衫文士(近侍)含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菊之高洁,令人心折。听闻江南姑苏、扬州一带,亦多菊圃名品,其风韵与北地迥异。宝二公子祖籍金陵,又在扬州住过些时日,想必对此更有心得?” 话题,不动声色地滑向了江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宝玉身上。水溶也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看向他,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探究。
宝玉心头警铃大作!他面上不动声色,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与追忆之色,拱手道:“先生谬赞。晚生离乡时尚在襁褓,对金陵风物记忆早已模糊。至于扬州…虽随先姑丈(林如海)小住,然彼时年幼懵懂,只知闭门读书,于风物人情,实是…所知甚少。” 他刻意强调“年幼懵懂”、“闭门读书”,将自己摘离出任何可能涉及江南旧事的旋涡。
“哦?” 青衫文士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地追问,“林盐政(林如海)昔年总揽两淮盐务,位高权重,治下清明。公子虽年幼,耳濡目染,想必也见识非凡?不知可曾听闻江南盐政旧事,或有值得称道的典故?” 这问题,已是图穷匕见!直指林如海任上的敏感领域!
亭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水溶依旧含笑,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宝玉脸上。
宝玉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更加惭愧和茫然的表情,摇头道:“先生抬举了。晚生那时…实在顽劣,只知在园中嬉戏,或随先生念些‘人之初,性本善’,于盐政、吏治这等国家大事,莫说见识,便是听也未曾听过只言片语。姑父公务繁忙,也从不与稚子谈及外务。” 他再次强调自己的“无知”和“只读圣贤书”,将“不谙世事”的人设贯彻到底。
水溶适时地轻笑一声,仿佛在化解尴尬:“稚子天真,正是赤子之心。宝二公子如今潜心向学,不问外事,这份专注,倒是难得。”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如今贾府正值多事之秋,二公子能心无旁骛,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份定力,令人钦佩。不知二公子日后有何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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