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的警告言犹在耳,山外的腥风却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猛。
那是初夏的一个午后,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下墨汁。我们三个刚帮家里干完农活,正坐在溪边休息。二蛋拿着他那把宝贝土铳,反复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万全则对着一张不知从哪里新弄来的、皱巴巴的报纸蹙眉深思;我则轻轻拨弄着二胡的琴弦,不成调地哼着《天仙配》的片段,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慌,琴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突然,一阵隐约的、闷雷般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打破了山间的宁静。那声音不像真正的雷鸣,低沉、连续,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节奏。
“什么声音?”二蛋猛地抬起头,猎人的本能让他瞬间警惕起来,像一头察觉到了危险的豹子。
万全侧耳倾听,脸色渐渐发白:“是……是炮声!很远,但肯定是炮声!报纸上说,鬼子……鬼子打过长江了!”
“轰隆——!轰隆隆——!”
炮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死神的脚步正在逼近。紧接着,天空中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几个黑点由远及近,迅速变大。
“飞机!鬼子的飞机!”村里有人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三架涂着猩红膏药标志的日军飞机,像秃鹫一样在保康县上空盘旋。它们飞得很低,我们甚至能看清飞行员头盔的模糊轮廓。
“躲起来!”我大喊一声,我们三个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溪边茂密的灌木丛中,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飞机并没有投弹,或许这个偏僻的山村在它们眼里不值得浪费昂贵的炸弹。但它们肆无忌惮地盘旋,机枪口突然喷吐出火舌!
“哒哒哒……哒哒哒……”
灼热的子弹像冰雹一样扫射下来,打在岩石上溅起火星,打在泥土里扬起尘烟,打在村里那几间可怜的茅草屋顶上,瞬间将其撕裂、引燃!哭喊声、尖叫声、牲畜的哀鸣声瞬间响成一片。我看到邻居家那头拉犁的老黄牛,被子弹击中,哀嚎着倒地,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土地。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战争,不是通过报纸,不是通过传闻,而是通过这掠过头顶的死亡金属风暴,通过这弥漫开来的硝烟和血腥味。我死死趴在灌木丛里,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呛入鼻腔,怀里的二胡被压得吱呀作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
二蛋的眼睛红了,他死死攥着那杆土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呜咽。他想冲出去,想用他那只能打野兔、山鸡的土铳去对抗天上的钢铁巨鸟,被我死死按住。
万全则相对冷静,但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低声说:“是侦察机……他们在侦察地形,摸清情况……大队人马,可能很快就到……”
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留下的是一个满目疮痍、陷入恐慌的村庄。几处房屋在燃烧,黑烟滚滚。村民们从躲藏处战战兢兢地出来,面对废墟和亲人的伤亡,发出绝望的哭泣。
然而,灾难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村口就传来了粗暴的砸门声和凶狠的呵斥。
“开门!快开门!国军征粮!抗日需要,违令者以汉奸论处!”
不是商量,是命令。不是请求,是抢劫。
一队穿着破旧黄军装、戴着青天白日徽的士兵,在一个歪戴着帽子、满脸横肉的连长带领下,像土匪一样闯进了村子。他们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刺刀,眼神凶狠,毫无怜悯。
“粮食!所有粮食都交出来!谁敢私藏,老子毙了他!”那连长挥舞着手中的驳壳枪,声音嘶哑而暴戾。
村民们被从家里驱赶出来,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士兵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粗暴地砸开米缸、粮囤,将里面辛辛苦苦攒下、准备度过青黄不接时节的口粮,粗暴地装进麻袋。
我爹死死护着家里仅剩的半袋苞谷,那是我们全家活命的指望。“老总,行行好,给留点吧……娃儿们要吃饭啊……”他苦苦哀求。
“去你妈的!”一个士兵一枪托砸在我爹的背上,老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半袋苞谷被抢走。
我娘扑上去想抢回来,被另一个士兵一脚踹开,额头撞在门槛上,鲜血直流。
“娘!”我目眦欲裂,想冲上去,却被二蛋和万全死死拉住。二蛋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胸口剧烈起伏,但他知道,此刻反抗,只有死路一条。他那杆土铳,在正规军的步枪面前,和烧火棍没什么区别。
万全紧紧抿着嘴唇,看着眼前这比山匪还要狰狞的“自己人”,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读过的那些报纸,上面写的“军民鱼水情”、“团结抗日”,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粮食被抢掠一空,鸡鸭牲畜也被顺手牵走。村子里一片狼藉,哭声震天。那个连长似乎还不满意,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了我们这些半大的小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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