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的清谈,如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婉娘心中漾开层层涟漪,许久未平。顾文渊那番关于染色技艺现状的犀利剖析,与对未来发展那充满智慧与远见的勾勒,不仅为她拨开了前路的迷雾,更让她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
她欣赏他的儒雅。那不是迂腐文人的掉书袋,也不是富贵公子的刻意风雅,而是一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从容气度。言谈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只为佐证观点,从不卖弄;讨论时目光清正专注,倾听时微微颔首,给予对方完全的尊重与思考的空间。即便她只是一个出身乡野、以染布为宏愿的女子,他待她的态度,也如同与志同道合的友人切磋学问,认真而平等。这份尊重,对习惯了古人或好奇、或轻视、或仅仅将她视为“有一手好技艺的村姑”的婉娘而言,珍贵如稀世明珠。
她更折服于他的见识与胸怀。他并非匠人,却能洞察技艺核心的利弊;身为书院夫子,却能跳出文人雅士常有的清高,切实思考“雅”如何能“俗”赏,“技”如何能“惠”众。他的眼光不局限于书斋一隅,而是投向更广阔的工艺、民生与未来。这种格局,是婉娘在前世今生都极少遇到的。与他交谈,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高处的窗户,清风朗月,令人心旷神怡,又自惭形秽。
然而,欣赏与折服之余,婉娘心中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她清楚自己的根在哪里,也明白眼前这清风明月般的君子,与自己之间横亘着的,何止是整个生活背景,更有未来轨迹的巨大差异。她珍惜这份难得的、基于技艺与思想交流的知音之情,却不愿往更深远处遐想。只是,每每思及不久后便要离开府城,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却骗不了自己。
夏日渐浓,“金风玉露”叠浪流云纹蜡染布的生产工艺已完全稳定,锦绣坊“四季·颂”系列的首批高端定制布料正式推向市场,在府城的绅宦富商及文人雅士圈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同时也在按部就班的在京都向市场推进。清晖书院的夏季学服早已交付,秋季学服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婉娘在府城的主要任务,可以说已圆满完成,甚至远超预期。
周老板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设宴,一是庆功,二是为婉娘饯行。席间,周老板红光满面,举杯敬婉娘与三位老师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郑、李、王三位师傅也对婉娘这个小女子心服口服,言辞间满是钦佩与不舍。婉娘以茶代酒,一一谢过,心中亦充满了成就感与对这段共同奋斗时光的怀念。
宴罢次日,婉娘便开始收拾行装。她在府城近4旬,东西添置了不少,除了衣物用品,更多的是各种染料样本、实验记录、书籍笔记,以及周老板和几位师傅赠送的、与染织相关的工具、材料。林大山帮着打包,动作麻利,脸上也带着即将回家的喜悦,但偶尔看向妹妹整理那些写满字、画满图的纸页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复杂。
该辞行的人一一辞过。最后,婉娘带着一份精心准备的、包在素雅锦缎里的“金风玉露”边角料所做成的笔帘和书签,来到了清晖书院。山长恰好不在,她便请门童通传顾文渊。
顾文渊很快便从书院内走出。今日他穿着一身稍显正式的靛蓝直裰,更衬得人挺拔清隽。见到婉娘提着一个小包袱站在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在她身旁翩跹,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微笑着走上前来。
“林姑娘。”他拱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包袱,心中已然明了,笑意淡了些许,“可是来辞行的?”
“是。”婉娘敛衽还礼,将手中的锦缎小包递上,“在府城这些时日,承蒙顾先生多次指点,获益良多。近日便要返乡,特来拜别。此物乃‘金风玉露’余料所制,不成敬意,聊表谢忱,望先生不弃。”
顾文渊接过,指尖触及那温润的布料和其上熟悉的冰裂纹肌理,心头微软,又有些空落落的。“姑娘太客气了。能结识姑娘,与姑娘探讨技艺,是顾某之幸。该说感谢的是顾某才是。”他顿了顿,声音比平日更温和些,“姑娘返乡后,有何打算?可是要继续钻研草木染艺?”
婉娘点头:“自然。家中亦有小作坊,可继续试验。府城所学,尤其是与先生探讨所得,需得时间慢慢消化实践。且离家日久,家中父母兄嫂亦甚为挂念。”她提及家人,语气不自觉变得柔软。
“理应如此。”顾文渊表示理解,目光落在婉娘沉静的面容上,似乎想将这幅画面记住。沉默片刻,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前次听姑娘提及,家中尝试窖藏、盐渍法保存染料植物,以应对冬季原料枯竭,此法颇具巧思。顾某近日翻阅杂书,见有古法提及以蜂蜜或米酒同浸某些花果,可保其色香经年不衰,不知于染料保存是否亦有奇效?姑娘返乡后若得闲试验,无论成否,顾某都甚为好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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