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学,藏书阁外回廊。
秋日午后,细碎的花影透过廊檐的藤蔓洒在青石板上。
林芷萱与楚梦瑶刚从藏书阁出来,正并肩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准备去东斋听下午的经义课。
林芷萱步履从容,臂弯里随意搭着两卷刚借来的《贞观政要注疏》,眉目间是百年诗礼世家浸润出的沉静高华,宛如一株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自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娴雅气度。
楚梦瑶则略后半步,手中执着一柄素纱团扇,似有若无地轻摇着。
她今日穿着月白底色绣淡紫藤萝纹的襦裙,发髻间只簪一支温润白玉簪,正是陈洛所送,装扮极简,却因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傲书卷气,反显得格外脱俗。
她目光淡淡扫过廊外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唇角噙着一丝惯有的、因才学冠绝同侪而生的疏离浅笑。
两人并未刻意交谈,只是偶尔就方才所阅书卷中的某个典故交换一两句见解,言语精炼,点到即止,是独属于顶尖才女之间才有的默契与矜持。
行至回廊拐角处的六角亭附近,一阵刻意压低却仍透出兴奋的议论声,借着假山石的回音,清晰无误地飘入二人耳中:
“……真的假的?陈洛兄家里藏了位神仙人物?”
“千真万确!前日我们几个去东城拜访顾先生,回程贪近走了清水巷,恰巧路过他家墙外。那院墙不高,海棠枝桠探出来,我们不经意往里一瞥——”
说话者故意顿了顿,引得同伴连声催促。
“就见那海棠树下,站着个人!穿着一身素极了的月白绫裙,外头松松罩着件天水碧的薄罗衫子,正抬着手,掌心摊着些粟米,引那枝头的雀儿来啄。”
“如何?长相可美?”
“当时只见到小半边侧脸,影影绰绰的……啧,怎么说呢,”
那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文人的品鉴腔调,“倒不是寻常的浓艳娇媚,那通身的气派,清冷冷又带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致,像古画里走下来的人,不沾半点烟火气。张兄当时就怔住了,连说了三声‘竟有如此人物’!”
“难怪陈洛兄近日告假颇多,原来家中有如此‘贵客’相伴……”
“莫乱说,我问了陈洛兄,那是他远房表姐。”
“如此神仙表姐,我等不知是否有缘拜见?”
“嘘——小声些,莫叫人听了去!”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
亭子那边传来几声略显慌乱的轻咳和衣衫窸窣声,似是议论者察觉失言,匆匆离去了。
回廊拐角这一侧,空气仿佛凝滞了。
楚梦瑶摇扇的手停在半空,扇面上精心绘制的墨兰仿佛也僵住了。
她脸上那丝疏离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唇线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古画里走下来的人?
不沾烟火气?
她楚梦瑶三岁诵诗,七岁成文,十二岁便有诗名传于闺阁之外,连山长都赞她“灵气逼人,有林下之风”。
论才情,论气质,她自问不输任何所谓“名门淑女”。
此刻,却凭空冒出一个被同窗用如此惊艳、甚至带着诗画品评口吻描述的“人物”,就住在她们那位惊才绝艳、温柔体贴的师弟家中?
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领地被侵犯的冷意,以及一种被比较、甚至可能被超越的强烈不适。
那不仅仅是少女朦胧情愫遭遇威胁的警惕,更掺杂了才女固有的、不容旁人专美于前的清高与自负。
她侧目,看向身旁的林芷萱。
林芷萱已然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立在原地。
阳光透过藤蔓在她月白色的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容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清风过耳的无聊闲谈。
唯有那双秋水般沉静的眸子里,极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如同古潭投入一颗小石,漾开的涟漪几乎未及水面便已消散。
她臂弯里的书卷依旧稳当,姿态无可挑剔地优雅,但若细看,会发现她握着书卷的指尖,因微微用力而透出浅浅的玉色。
林家诗礼传家,最重规矩体统。
她自幼所学,是喜怒不形于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一个来历不明、却能引得同窗如此形容,且住进师弟内院的女子……
这本身,就超出了“常理”的范畴,触动了她恪守的“礼”的边界。
更深处,那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对那位卓尔不群师弟的心动与情愫,此刻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碰撞,化为一缕沉甸甸的疑虑,压在心头。
半晌,楚梦瑶轻轻“呵”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凌相击般的清脆与冷意:
“古画中人?倒是好高的品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笔意,又是哪位名家所绘的‘仕女’?”
话语里的讽刺,像针尖上的寒芒。
林芷萱终于缓缓转眸,看了楚梦瑶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似乎能洞悉对方清高姿态下同样波动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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