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沈阳的城门,在暮色四合时终于刺破了低垂的乌云,露出青灰色的轮廓。可那本该威严的城楼,此刻在皇太极眼中,却像是一张沉默的、带着审视的脸,正冷冷注视着他身后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马蹄踏过浑河的冰面,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旷野里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心头的重锤——这是大凌河失败后却遭明军与喀尔喀部落联军伏击,三万精锐折损过半,如今带回沈阳的,不过是七千余带伤的残兵。
多尔衮勒住马缰,枣红色的战马烦躁地刨着蹄下的冻土,鼻孔里喷出的白气与他额角的冷汗混在一起,在凛冽的寒风中瞬间凝成霜花。他右臂的箭伤还在渗血,粗麻布的绷带早已被染红,浸透了甲胄的缝隙,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骨,疼得他牙关紧咬。可他不敢松懈,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皇太极的背影——那道曾经挺拔如松的身影,此刻也因连日奔逃而微微佝偻,玄色的龙纹战袍下摆撕裂了长长的口子,沾着泥浆与暗红的血渍,连头顶的红缨盔,都歪了一边,露出几缕被汗水打湿的黑发。
“汗王,”多尔衮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因缺水而干涩,“前面就是德胜门了,要不要命人先去通报?”
皇太极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摆了摆。他的手指冻得发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一路,他几乎没怎么说话,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三天前那场惨烈的厮杀——明军的红衣大炮轰鸣着撕开清军的阵形,箭矢如暴雨般落下,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也染红了他眼底的清明。他想起出发前,诸贝勒在大政殿里举杯送行,说此去定能扬大清国威;想起额娘孟古哲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要守住父兄打下的基业”;更想起方才路过城郊的村落时,那些躲在柴门后偷看的百姓,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敬畏,只剩惊恐与茫然。
“不必通报。”皇太极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就这样,走进去。”
队伍缓缓驶入沈阳城,街道两旁早已站了些百姓,却没有了往日迎接凯旋将士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孩子们被父母死死拽在身后,偷偷探出脑袋,看着这支盔甲破碎、人人带伤的军队,眼神里满是好奇与畏惧。几个老八旗兵拄着拐杖站在街角,看到皇太极的旗帜,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垂下了头——他们认得,那面残破的“汗”字旗,曾多少次引领着八旗子弟冲锋陷阵,可如今,旗面上不仅沾着血,还撕裂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像一只折了翼的鸟。
多尔衮跟在皇太极身后,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里五味杂陈。他比皇太极小五岁,自小便跟着八哥南征北战,在他眼里,八哥永远是运筹帷幄、所向披靡的。可这一次,他却看到了八哥的脆弱——昨夜在营中,他偶然撞见皇太极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手里摩挲着一枚残破的箭镞,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茫然。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八哥不是神,只是一个扛起了整个大清命运的凡人,这一次的惨败,压在他肩上的,恐怕比任何一场胜仗都要沉重。
队伍行至大政殿外的广场,皇太极终于翻身下马。他的腿有些麻木,落地时踉跄了一下,身旁的侍卫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推开。他抬头望向那座象征着权力的宫殿,殿檐上的琉璃瓦在残阳的余晖下,失去了往日的金光,显得有些黯淡。诸贝勒和大臣们早已闻讯赶来,站在广场两侧,看着这支残兵,脸上满是震惊与担忧,却无人敢先开口说话。
“都来了?”皇太极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不必多言,此战惨败,是我之过。”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大贝勒代善忍不住上前一步,沉声道:“汗王,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明军有备而来,又勾结喀尔喀部落,非我军之罪……”
“有罪。”皇太极打断他,目光扫过众人,“我轻敌冒进,未查明军动向,致使三万儿郎埋骨他乡,这罪,我认。”他顿了顿,抬手解下头上的红缨盔,露出一张苍白却坚毅的脸,“即日起,大政殿议事,我自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日,以告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多尔衮看着八哥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敬佩——败而不馁,敢担其责,这才是大清的汗王。他忍着臂伤的疼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汗王,此次驰援,我与汗王同行,兵败之责,我亦有份。愿与汗王同罚,闭门思过,整顿军备,以图日后再战!”
随着多尔衮的跪下,身后的七千残兵也齐齐单膝跪地,齐声高呼:“愿随汗王,再战明军!愿随汗王,重振八旗!”声音虽不似往日那般洪亮,却带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在广场上空回荡。
皇太极看着眼前的将士,眼眶微微发热。他知道,这支队伍虽然残破,却没有垮;这些将士虽然带伤,却没有怯。他深吸一口气,将头盔重重地放在身旁的石台上,沉声道:“好!既然诸位有心,那我等便不坠八旗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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