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49年,尤卡坦半岛,玛尼
七月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板压在大地上。空气凝固了,连平时聒噪的丛林鸟兽都陷入死寂。然而在玛尼镇的中央广场,一种更加灼热的东西正在聚集——那不是自然的温度,而是人类狂热与毁灭意志的实体化火焰。
小强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从他接到托拉尔主教的紧急命令,匆匆从梅里达赶来玛尼开始,一种冰冷的预感就冻结了他的内脏。现在,预感正变成无法回避的现实。
广场中央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不,那不是山。那是一座由文明记忆搭建的坟墓。
树皮纸手稿被成捆地扔上去,有些用精美的豹皮包裹,有些用彩绳捆扎,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这些手稿有的厚如手掌,记载着数个世纪的天文观测数据;有的轻薄如翼,上面画着精致的神话场景。小强认出了其中一卷的装订方式——那是帕伦克风格的螺旋装帧,公元六世纪流行的手法。
木刻法典板堆在一起,上面的象形文字在阳光下依然清晰可辨。他看到了玉米神的符号,看到了金星轨迹图,看到了记载王朝谱系的复杂铭文。
陶器碎片、玉器、祭祀用具、神像——不是那些大型石雕,那些早就被砸碎了,而是小型的家庭神龛像,有些只有手掌大小,被无数代人的手摩挲得光滑温润。
还有衣服。祭司的羽冠,绣着宇宙图案的长袍,象征身份的腰带。这些不是普通的衣物,它们是仪式的容器,是身份的凭证,是连通神圣与世俗的桥梁。
而现在,它们都堆在一起,等待着同一个命运。
“胡安兄弟。”
小强猛地回过神。迭戈·德·兰达修士站在他身边,穿着朴素的方济各会修士袍,但眼中燃烧的光芒让那朴素的衣着显得如同帝王盛装。
“主教大人。”小强行礼,声音干涩。
“看看这一切。”兰达张开手臂,拥抱整个广场,“五百年来——不,按你们的说法,几千年来的谬误、迷信、魔鬼的契约,今天将在这里终结。”
小强的喉咙发紧。“全部吗,主教大人?所有……所有找到的东西?”
“所有。”兰达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每一页写有你们文字的东西,每一件刻有你们神像的东西,每一个与异教仪式相关的东西。我们已经搜查了方圆五十里内的每一个村落、每一间屋子、每一处可能的藏匿点。”
“但是……有些知识,比如天文计算,也许可以用于……”
“可以用于什么?”兰达转向他,目光锐利如刀,“用于延续错误?用于让新一代人继续崇拜星辰而非造物主?不,胡安兄弟。毒草必须连根拔起,否则它会在你转身的瞬间重新生长。”
这时,几个西班牙士兵押着一群玛雅人走向广场中央。小强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是在地下仪式中见过的老人,包括巴兰的儿子。他们的手被绑在身后,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
“这些人,”兰达继续说,“藏匿异教物品,秘密举行仪式,教导孩子你们的错误历法。他们将成为今日的见证——见证他们的偶像如何化为灰烬,见证他们的谬误如何被真理之火净化。”
小强感到双腿发软。他想起了两个月前与巴兰的最后一次见面。老人当时说:“风暴要来了,老师。兰达的人正在搜查北方所有的溶洞和圣井。有些年轻人顶不住压力,说出了位置。”
“你该躲起来。”小强当时说。
“躲到哪里去?”巴兰苦笑,“尤卡坦的每一寸土地都在他们的地图上了。而且……如果我躲起来,谁来完成卡维和伊希切尔最后的课程?”
“他们怎么样了?”
“我送他们去南边的亲戚家了。远离玛尼,远离这场风暴。”巴兰握住小强的手,“老师,如果这次我躲不过去……请您继续。即使只剩一个人记得,文明就没有完全死去。”
现在,巴兰的儿子站在火刑堆前。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与小强短暂对视。那眼神中没有指责,没有恳求,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无法承受的接受。
“开始!”兰达的命令响起。
士兵们将火把投入柴堆。起初只是几缕青烟,然后是噼啪作响的火苗。火焰像贪婪的舌头,舔舐着树皮纸的边缘,那些精心抄写的文字开始卷曲、变黑、化为飞舞的黑色蝴蝶。
一卷手稿突然烧穿了捆绳,散落开来。小强看到了几页在空中飘荡,上面的文字在火焰中最后一次显现:
“当第一缕曙光穿透黑暗,诸神聚集在创世之地……”
《波波尔·乌》的创世章节。那卷手稿他认识——不,他亲眼见过它的诞生。公元四世纪,在帕伦克的书吏工作室,一位名叫“夜星”的老书吏花了整整一个旱季抄写它。小强当时担任校对,曾与老书吏争论过一个动词的时态:创世是完成了一次,还是不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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