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其一。”
“其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一项新事物,若不能让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决不能顺利推广。”
“譬如种稼,先熟者获穗,余者方知良种可恃。若依爹爹所言,靠朝廷政令强行推广,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如同王荆公青苗法一般,良法变恶政。”
“孩子经营这些产业,便如神农尝百草,替新技法趟路,用实在的利润,吸引众人自发效仿,随而从之。”
“其三,如爹爹所说,将方子印上数百上千份,分发民间,果真能让最底层的百姓受益吗?”
“雪花蛋这类吃食倒也罢了。如香皂、活字、草纸、玻璃,还有正在研发的水泥、瓷砖,真正投入生产,需要建立工坊、招募工人,地产、钱粮、人才,缺一不可。”
“普通小民纵然知晓秘方,亦不可能以此为生,因此获利。若是公布出秘方,最终获利的,定然是那些巨富权贵之家。”
“甚至,他们为谋巨利,还有可能打压、兼并小作坊,囤积居奇,抬高物价,让这些商品成为权贵专属。而不是如同孩儿一般,有意压价,让商品得以流传更广,惠及更多百姓。”
“既然如此,孩子为何要平白将自己的心血送与他人糟蹋?”
苏遁长吁一口气,神色恳切:“爹爹,孩儿此前所言,非贪图货殖之利、非贪图个人享乐,不是虚言。《庄子》有言,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便是圣人,也得先保全自己,再惠及他人。”
“孩儿本是打算,待各产业成熟,工人熟练,形成规模,能保持先发优势之后,便将基础之法公之于众,如同上次开放农庄任人观摩一般,引导众人跟进、良性竞争。如此,既广泽天下,又免豪强觊觎,也有利于技术的再次革新。”
“但,父亲让孩儿在此初始阶段,便不顾前期投入成本,不顾后续研发精进,平白将研发秘方公布天下,让利于人。”
“孩儿,不能,亦不愿!”
苏遁这一番长篇大论,逻辑严密,思虑深远,又对现实人性有着深刻洞察,苏辙和苏轼听得目瞪口呆。
一时间,对他铿锵有力、旗帜鲜明的反对态度,倒也不以为忤。
两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不仅“发明”了诸多新奇事物,其背后的思考竟如此周密、老成,甚至隐隐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以技证道”、“以利导善”的理念。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苏辙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惊涛骇浪,他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遁哥儿,你方才说,一名工匠的奖赏,便有百贯。”
“那,你名下这些产业...如今规模到底有多大?入账有多少?”
苏遁摇了摇头,坦然道:“侄儿只负责把握技术改进方向与大致营销策略,具体经营账目,皆是母亲在帮忙打理。”
“究竟有多少产业,入账几何,侄儿...并不十分清楚,也未曾在意。”
苏辙和苏轼再次愕然。
一个创造出如此庞大产业的孩子,竟然对自己拥有多少财富漠不关心?
苏遁感觉两位长辈的态度没有先前那般激烈,似乎被自己说服了,试探着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爹爹,叔父,孩儿以后,可以继续参与这些事吗?”
看到苏辙、苏轼脸色一变,他连忙补充道:“我不会再参与产业的经营、留人话柄。但,我想继续参与研发新东西。格物致知之道,别人总没话说吧!”
又追加了句“孩儿向你们保证,绝不会耽误学业。”
苏轼与苏辙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苏辙沉吟半晌,缓缓开口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与你父亲需好好商议一番,再做决断。”
“你先回去,让你母亲把各产业的账本梳理清楚。还有,你现下所研发的事物秘方,一径写下来。”
“整理好后,再过来回话。”
苏遁知道,两位长辈的决断,将决定他未来道路的走向。
他心中充满了忐忑与期待,最终点头应是,恭敬地行礼告退,和高俅一起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的苏氏兄弟,望着苏遁离去的背影,相顾无言,心中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过了许久,苏辙长长地、带着一丝疲惫和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浊气,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苦笑,自嘲道:
“想我苏子由自诩洞察世事、眼明心亮、观人于微,却被一个八岁稚童,在我眼皮子底下,经营出如此一番局面,而三月未察…当真是老眼昏花,有眼无珠啊!”
苏轼也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长吁一口气,语气复杂:“干儿入住东府更是仅有三月,子由你忙于政务,与干儿接触甚少,没有察觉,也是正常。”
“可我,身为其父,日日相见,在杭州时更是随时将他带在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竟也对自己孩儿这般…这般‘神通’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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