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条案上,那盏铁皮煤油灯总在暮色里亮起。灯盏的铁皮已经锈成了赭红色,灯芯周围结着圈黑褐色的灯花,像朵凝固的烟火。沈星晚用细针挑了挑灯芯,火苗“噗”地窜高半寸,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地晃。
“太奶奶,这灯没有电灯泡亮。”小棠趴在桌边写作业,铅笔尖在描红本上顿了顿,抬头看灯。灯光昏黄,照得字格里的“人”字都带着点暖绒绒的边,和屋里的白炽灯比起来,确实暗了不少。
沈星晚把灯往桌边挪了挪,灯盏里的煤油晃出细碎的涟漪:“暗才好呢,不伤眼睛。”她的指尖划过灯座上的凹痕,那是陆景琛用螺丝刀刻的,像道浅浅的月牙,“你太爷爷说,煤油灯的光有记性,照过的字能记牢,照过的人心里暖。”
这盏灯是1976年买的,当时村里刚通上电,陆景琛却坚持再备盏煤油灯,说“万一停电呢”。结果那年冬天真就断了半个月电,全村人都来借煤油,陆景琛把家里的半桶煤油分出去大半,自己家的灯只留着芯子,昏昏暗暗的,却每晚都亮到后半夜——他在灯下给队里记工分,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灯花爆裂的轻响缠在一起,成了沈星晚最踏实的催眠曲。
“太爷爷在灯下做过啥?”小棠的橡皮掉到地上,滚到灯盏边,她弯腰去捡时,看见灯座下卡着半片干荷叶。
“做的可多了。”沈星晚捡起荷叶,那是去年包粽子剩下的,不知怎么就落在了这里,“他在灯下补过你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的,你却穿了整整一冬;还在灯下给你爸削过木陀螺,削坏了三个,第四个才成样,你爸抱着在院里转了半夜;有次你姑要出嫁,他在灯下扎嫁妆里的红布花,扎到后半夜,手指被针扎得全是小孔,却笑得比谁都欢。”
灯盏的铁皮接缝处缠着圈细麻绳,是防止煤油漏出来的。沈星晚说,这是陆景琛的主意,他总爱琢磨这些小窍门:“有次灯漏了油,把条案的漆都泡掉了,他蹲在灯前看了半天,说‘麻绳能吸油,缠上就好’,果然管用,这一圈麻绳,缠了快二十年。”
墙角的木箱里,还藏着几瓶没开封的煤油,瓶身上的标签早就褪色了,只依稀认出“灯塔牌”三个字。沈星晚说,这是陆景琛生前攒的,总说“备着,万一哪天用上呢”。去年村里线路检修,又停了两天电,她把这灯拿出来擦干净,点上时,小棠的爸爸盯着灯看了半天,说“跟我小时候看的一模一样,连灯花爆的声音都没改”。
“太爷爷会在灯下讲故事吗?”小棠的作业写完了,凑到灯前,看着火苗舔着灯芯,像只跳动的小舌头。
“讲,讲他年轻时去山里拉木头的事。”沈星晚往灯里添了点煤油,油香混着烟火气漫开来,“说有次大雪封山,他和李爷爷躲在山洞里,就靠盏煤油灯取暖,灯快灭时,他给李爷爷讲咱村的槐花有多香,讲我做的玉米饼有多甜,讲着讲着,天就亮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他说,人在黑夜里,得有点盼头照着,才走得出坎。”
忽然起了阵风,窗纸“哗啦”响了下,灯苗猛地歪向一边,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曲。小棠吓得往沈星晚身边靠了靠,却看见太奶奶伸手护住灯盏,说“别怕,风进不来”——灯盏旁边立着个铁皮做的小挡风板,是陆景琛用罐头盒改的,边缘被磨得圆润,正好挡住穿堂风。
“你看,你太爷爷啥都想到了。”沈星晚的指尖抚过挡风板,那里有个小小的“晚”字,是用铁钉凿的,笔画里还嵌着点铁锈,“他说这灯是给我留的,得刻上我的名字,才不会被别人借走。”
夜深了,小棠打了个哈欠,沈星晚吹灭煤油灯,屋里瞬间暗下来,只剩下窗外的月光,白花花地淌在条案上。灯盏里的余温还没散,带着点暖烘烘的油香,像陆景琛留在被褥上的体温。
“太奶奶,煤油灯的光真的有记性吗?”小棠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黑暗里的条案。
“有啊。”沈星晚掖了掖被角,“它记得你太爷爷的笔尖,记得你爸爸的陀螺,现在啊,又开始记你的描红本了。”
黑暗里,仿佛能听见灯花爆裂的轻响,像谁在说“慢慢来,日子长着呢”。小棠想着灯下的昏黄,想着太爷爷刻的月牙,渐渐睡着了。梦里,她看见盏煤油灯,陆景琛坐在灯旁,正往灯里添煤油,火苗映着他的白头发,像撒了把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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