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东莞，像一座巨大的桑拿房。空气湿热粘稠，裹挟着工业尘埃与汽车尾气的味道，紧紧贴在每一个行人的皮肤上。陈默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人才市场门口，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
他刚满十八岁，怀里揣着一张三流大学的毕业证，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草纸。离校时的那点雄心壮志，在经历了一个月的求职碰壁后，已被磨得所剩无几。
“学历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我们需要有经验的，应届生暂时不考虑。”
“底薪两千八，包住，但要经常加班，能接受吗？”
一个个面无表情的HR，一句句程式化的拒绝，像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心头残存的火苗。他试过小公司的文员，竞争不过那些更会察言观色的竞争者；他试过工厂的储备干部，受不了流水线上那机械重复的压抑；他甚至试过楼盘销售，站在烈日下发了一天传单，只收获了几个白眼和一身痱子。
行李箱越来越沉，里面装着的不仅是几件换洗衣物，还有来自老家父母小心翼翼的询问电话，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失望。
钱快花完了。廉价旅馆的床位一天也要三十块。吃饭只能挑最便宜的街边摊，一碗素面，或者两个馒头就着咸菜。
那天晚上，他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鼾声和窗外永不歇息的车流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潮湿发霉的污渍，心里一片茫然。这就是他苦读十几年换来的未来吗？蜗居在城市的角落，为下一顿饭发愁？
绝望中，他看到了墙上贴着的招聘广告——“急招外卖骑手，学历不限，经验不限，多劳多得，月入过万不是梦！”
“月入过万”四个字，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眼前的黑暗。他知道这背后肯定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但至少，这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路。能活下去的路。
第二天，他走进了那家知名外卖平台的站点。手续简单得让他恍惚——身份证，银行卡，健康证，再加上几百块的押金和装备费。没有面试，没有提问，他就像一颗标准的螺丝钉，被迅速地拧在了这台庞大的城市配送机器上。
领到那身明黄色外卖服和那个印着巨大Logo的头盔时，陈默心里五味杂陈。这身装扮，曾经是他走在路上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存在。如今，它成了他在这座城市立足的铠甲。
站长是个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拍了拍他的电动车座：“小子，别想那么多。在这里，车轮子转起来，钱就来了。认路是第一位，抢时间是第二位，剩下的，熬就是了。”
他的第一单，是送一杯奶茶到两公里外的一个小区。手忙脚乱地操作着手机APP，笨拙地将外卖箱绑在车后座，然后在导航时还是拐错了一个弯。到达时比预计晚了三分钟，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睡衣、满脸不耐烦的年轻人。
“怎么这么慢？”对方嘟囔着，一把夺过奶茶，砰地关上了门。
陈默站在门外，头盔下的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他张了张嘴，那句“对不起”最终卡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那天，他跑了十五单。回到站点时，天已经黑透。脱下头盔，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浑身像是散了架。腰酸背痛，握着车把的手微微颤抖。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收入：扣除平台费和保险，到手八十六块五毛。
钱不多，甚至不够他今天喝掉的水和吃掉的盒饭钱。但这是他靠自己、靠这身黄袍、靠这辆嘶吼的小电驴，实实在在赚来的第一笔钱。
他推着车，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路边的烧烤摊烟雾缭绕，香气扑鼻；霓虹灯闪烁，勾勒出城市的繁华轮廓。他依旧渺小，依旧疲惫，但心里那股无处着落的漂浮感，似乎稍微减轻了一些。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拿着简历四处碰壁的大学生陈默了。他是骑手陈默，编号“9074”。他的战场，是这座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他的武器，是这辆电量需要精打细算的小电驴。
活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尾气和食物香气的复杂空气涌入肺腑。
先活下去。其他的，再说。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持续的、单调的声响，载着他，驶向未知的、却必须前行的明天。而那座废弃的纺织厂，那个红旗袍的女人，那些即将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苏晴雪、林韵、曾晴……都还隐藏在东莞沉沉的夜色之后，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闯入他飞驰的车轮轨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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