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里回来,日头已升高。作坊那边早已热闹起来。麻辣底料的订单有增无减,沈记的车队几乎每隔三五日便来拉一次货。王婶如今是作坊的“大总管”,指挥着刘二狗和另外两个雇来的妇人,洗切、晾晒、炒制、装罐,井井有条。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勾人食欲的复合辛香,但比之冬日,似乎又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墨昭一进作坊,王婶就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个账本,虽字认得不多,但画圈画杠,倒也清楚:“昭丫头,你看,这是上一批的出货数,沈家结的银钱都在这儿了,我让你大河叔换成银锭子收好了。这批‘五香微辣’的,按你说的,花椒减了半成,豆豉多了些,刚出锅,你尝尝味儿对不对?”
墨昭接过王婶递来的小勺,舀了指尖大小一点刚熬好、还温热的底料,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麻、辣、鲜、香、醇,层次分明,后味悠长,豆豉的醇厚恰好中和了减辣后的“空”,反而更添韵味。
“嗯,火候正好,就是这个味儿。” 墨昭点头,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大娘如今是老师傅了,把控得一丝不差。”
王婶被夸得脸上笑开了花,却又摆手:“还不是你教得好!我也就是按你说的,一步步来,不敢马虎。” 她压低了声音,喜滋滋道,“这作坊一开,咱家这日子,可是眼见着红火起来了!村里人都说,是昭丫头你带来了福气呢!”
正说着,刘二狗满头大汗地抱着一大捆新砍的柴进来,看见墨昭,憨憨一笑:“昭姐姐来啦!这柴够干,烧锅旺得很!”
墨昭笑着点头:“二狗辛苦了,歇会儿喝口水。” 又对王婶道,“大娘,眼看天暖和了,底料容易哈喇(变质),装罐的密封更要仔细。尤其是要发往抚州的那批,路上颠簸,日头也大,更得留心。”
“放心放心,我省得!” 王婶连连保证,“罐子都用开水烫过,晾得干干的,油纸封口,蜡也熬得稠稠的,保管一个油星儿都不漏!”
这时,阿夜也慢慢踱了进来。他如今在作坊不做什么重活,但时常会来看看,偶尔在墨昭调试新配方时,站在一旁默默观察。他气质清冷,话又少,起初让刘二狗他们有些拘谨,但时日长了,发现这位“阿夜哥”虽不爱说话,却从不摆架子,有时还能指出些他们没留意的小疏漏(比如柴火湿气重影响火候,某样香料似乎放得比上次多了一丝),眼光毒得很,便也渐渐习惯了。
“阿夜哥,你坐这儿,这儿通风,没烟气。” 刘二狗殷勤地搬来个小马扎,放在门口通风处。
阿夜微微颔首,坐下,目光扫过忙碌的众人,最后落在正在检查封口蜡的墨昭身上。她穿着半旧的靛蓝衣裙,腰间系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正低头仔细查看陶罐的封口,侧脸沉静,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那飞扬的细小尘埃,都仿佛有了生命,在她周围欢快地舞蹈。
这一幕,平凡,忙碌,甚至有些杂乱,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安宁。是的,安宁。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刀光剑影,只有实实在在的劳作,和汗水换来的、看得见的收获。这种安宁,是他过去十几年人生中,几乎未曾体会过的奢侈品。
墨昭检查完最后一批罐子,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抬眼正对上阿夜的目光。他坐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她走过去,顺手从旁边水缸里舀了瓢水,冲洗了下手。
阿夜收回目光,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般光景,很好。”
墨昭微怔,随即了然。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在他旁边的门槛上坐下,也望向院子里晾晒着的、红艳艳的辣椒和棕褐色的花椒,阳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油亮的光泽。
“是啊,挺好。” 她轻轻舒了口气,“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安稳饭吃,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心里踏实。”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比什么都强。”
阿夜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春风穿过作坊,带来浓郁的花椒香和隐约的桃花甜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气息。远处传来村里孩童追逐嬉戏的笑闹声,和不知谁家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调子。
“抚州那边,” 良久,阿夜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打算带谁去?”
墨昭似乎并不意外他会问这个,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门槛边一丛冒头的青草:“刘二狗得去一个,他实诚,学东西快,作坊里的一摊子事,他基本都上手了,带去是个帮手。王大娘……” 她摇摇头,“年纪大了,背井离乡不合适,就留在这边,管着老作坊,我也放心。再从村里寻两个机灵、嘴严、手脚勤快的妇人,帮着打理杂事,学学手艺。人不能多,贵在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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