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的长安,天黑得格外早。酉时刚过,街鼓便咚咚敲响,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次第关闭,像一头巨兽缓缓合上了眼睛。整座城市陷入一种规整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和偶尔传来的犬吠,在冬夜的寒气中飘荡。
平康坊深处,一户人家的窗纸透出昏黄灯光。几个书生围炉而坐,炉上温着劣酒,气氛却热烈。
“你们听说了吗?”最年轻的白面书生压低声音,“宫里传出风声,说陛下……想开夜市。”
满座寂静。炭火爆出一串火星。
“夜、夜市?”中年书生手中的酒杯晃了晃,“自隋文帝立‘宵禁’之法,长安城何曾有过夜市?这可是祖宗成法!”
“可陛下自登基以来,改了多少‘祖宗成法’?”另一人接口,语气复杂,“算学课、太医院、摊丁入亩……哪一桩不是翻天覆地?”
窗外传来巡街武侯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那声音在冬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提醒所有人——规矩就是规矩。
“便是开了,谁敢去?”白面书生叹道,“宵禁之法,犯者鞭笞二十。为了口吃的、逛个街,值得?”
没有人回答。炉火噼啪,映着一张张犹疑的脸。
---
与此同时,甘露殿的暖阁里,李承乾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长安城坊图出神。图上用朱笔圈出了东市、西市、平康坊、崇仁坊等十几个地方,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陛下,三更了。”王德轻声提醒。
李承乾却忽然问:“王德,你在宫中多少年了?”
“回陛下,老奴自先帝时入宫,已三十八年了。”
“那你可曾见过长安城的夜晚?”
王德愣了愣:“老奴……自然见过。守夜、传更、巡查,都是夜里。”
“不,朕说的是……”李承乾站起身,走到窗前,“百姓的夜晚。寻常人家,晚饭后做些什么?年轻男女,如何相会?手艺人收了工,何处消遣?读书人有了雅兴,去哪吟诗?”
他转过身,眼中映着烛火:“现在的长安,一入夜就死了。可人活着,不该只有白天。”
王德躬着身子,不知如何接话。
“朕要开夜市。”李承乾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就在东市、西市、曲江池畔,还有……平康坊。”
“陛下!”王德终于忍不住,“宵禁之法,关乎京城治安。若是夜里有歹人作乱,或是走水失窃……”
“所以要有规矩。”李承乾走回案前,指着他写的那堆小字,“夜市限时:酉时开市,三更收市。设巡夜司,专管夜市治安;每坊设水火桶,防走水;摊贩需登记造册,悬挂‘市牌’;酒肆不得售卖过量,防止醉汉闹事。”
他越说越快,眼中闪着光:“你想想,王德。那些白日要当值的小吏,夜里可以摆摊补贴家用;那些学了一身手艺却无处施展的工匠,夜里可以卖自己做的物件;读书人可以聚会吟诗,商人可以谈生意,寻常百姓……可以带着妻儿出来走走,看看灯火,吃点热食。”
他停顿片刻,轻声道:“这才是一座活着的城。”
王德看着年轻的皇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也曾这样站在地图前,规划着这座都城的里坊、街道、水渠。只是先帝想的是如何让城市更规整,而陛下想的,是如何让城里的人活得更有滋味。
“那……朝臣们那边?”老太监还是担心。
李承乾笑了,笑容里有些狡黠:“明日早朝,你就知道了。”
---
次日宣政殿,当“开放夜市”四个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时,反应比预想的还要激烈。
御史大夫魏徵第一个站出来,须发皆张:“陛下!宵禁之法,自周制‘夕禁’始,经秦汉隋唐,传承千年!夜间开市,必生盗匪、滋事端、乱纲常!请陛下收回成命!”
紧接着是京兆尹:“陛下,长安城百万人口,鱼龙混杂。白日尚有斗殴偷盗,若是夜里开市,臣……臣怕管不过来啊!”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反对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老臣们引经据典,从《周礼》讲到《唐律》;实务官员则大倒苦水,说人手不足、经费不够、万一出事担待不起。
李承乾静静听着,等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魏大夫说宵禁传承千年。那朕问你,千年前的长安,可有百万人口?千年前的百姓,可需要夜里做工补贴家用?千年前的年轻人,可像现在这样,识字的越来越多,想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他站起身,走下御阶:“诸位爱卿说的都有道理。治安要管,秩序要守,这是自然。所以朕才要设‘巡夜司’,才要立规矩。”
“可是——”他环视众人,“不能因为怕出事,就把所有人都关在家里。不能因为难管,就不让百姓过日子。”
他走到殿门前,推开沉重的门扉。冬日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地面投出长长的光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