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具肃杀之气。当关中平原的粟米垂下沉甸甸的金黄穗头,当太液池的残荷彻底敛去最后一丝绿意,当长安坊市间的胡杨叶片开始染上焦枯的黄色时,一股来自西北草原的凛冽寒潮,裹挟着血腥与铁蹄的讯息,悍然撞破了帝国西陲的安宁。
急报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着泥泞,带着一路风尘与死亡的气息,送入长安城的。马蹄声急促如擂鼓,踏碎了宫道石板上积聚的雨水,也踏碎了太极宫内那勉强维持的、因皇帝病体稍愈而带来的短暂平静。
军报直接被送入了东宫显德殿——如今实质上的政务中枢。
殿内,气氛原本就因太子李承乾那套“垂拱而治”的敷衍艺术而显得有些凝滞。李承乾正对着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奏疏走神,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那个“准”字。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分坐两侧,各自处理着被太子“下放”的政务,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色。
当那名浑身湿透、甲胄上沾满泥浆的信使被内侍引着,踉跄扑入殿内,将那份染着汗渍、泥点甚至隐约暗红血痕的羊皮卷军报高高举起时,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报——!西北紧急军情!庭州急报!阿史那贺鲁叛了!”
信使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的啼鸣,瞬间撕裂了殿内沉闷的空气。
“阿史那贺鲁”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他是西突厥的余部,一个在贞观初年大唐平定东突厥时看似臣服、被赐予官职羁縻的部落首领。然而,狼终究是狼,永远不会真正驯服于羊圈。在蛰伏了十余年后,趁着大唐皇帝病重、注意力内敛之际,这头草原狼终于露出了獠牙。
军报被迅速呈到李承乾面前。他有些茫然地接过,展开。上面是庭州都护府仓促而潦草的字迹,陈述着阿史那贺鲁如何联合其他不安分的部落,悍然袭击了大唐设在西域的州县,焚烧驿站,杀戮吏民,劫掠商队,兵锋直指伊州!边境数个屯戍据点已然失陷,守军殉国,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面临被切断的危险!军报最后,是庭州都护以血与泪写就的求援:“贼势猖獗,烽燧连日,庭州危殆,恳请朝廷速发援兵!”
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片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的惨状。
长孙无忌一把夺过军报,快速扫视,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房玄龄也凑过来看,花白的胡须因愤怒和震惊而微微颤抖。
“逆贼!安敢如此!”长孙无忌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陛下天恩,许其部落生息,授其官职,不思报效,竟敢反噬!此獠不除,西域永无宁日!”
房玄龄则更显忧虑,他捻着胡须,沉声道:“阿史那贺鲁选择此时发难,必是窥得陛下……窥得朝廷暂无暇西顾。其志不小,恐非劫掠而已,意在重新割据西域!若让其得逞,则我朝十余年经营西域之心血,将毁于一旦!丝绸之路断绝,西北屏障尽失,后果不堪设想!”
两位重臣瞬间进入了紧张的商议状态,分析敌情,估算可用兵力,讨论调兵路线和粮草筹措。殿内原本的死寂被一种临战前的焦灼与忙碌所取代。
然而,处于这场风暴信息接收最前沿的监国太子李承乾,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长孙无忌那样怒发冲冠,也没有像房玄龄那般深谋远虑。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份被传递回来的、仿佛还带着边关硝烟与血腥气的军报,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既无惊慌,也无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浸入骨髓的疲惫与……漠然。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在军报那惊心动魄的文字上,而是穿透了纸张,飘向了很远的地方,飘向了那片他从未踏足、却总是在梦魇与奏报中反复出现的、广袤而残酷的西北疆场。
耳边是舅舅和房相激烈而高效的讨论声:
“应立即调遣安西、北庭都护府辖下兵马,先行阻击,稳住阵脚!”
“陇右、河西诸军府需即刻动员,府兵轮番上阵,粮草须从关内、河东急调!”
“是否需奏请陛下,启用某些已致仕的老将?”
“……”
这些声音,落在他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变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梦中的景象:无尽的黄沙,染血的战旗,倒伏的尸体,哀鸣的战马……还有那些被劫掠一空的村庄,那些失去亲人的恸哭,那些被战火摧毁的家园……
打打杀杀,年年岁岁,似乎永无止境。
平了东突厥,来了薛延陀;安抚了吐谷浑,又冒出个阿史那贺鲁。这帝国的边疆,就像一件永远缝补不完的破旧衣裳,按下葫芦浮起瓢。
为了这些遥远的、他几乎无法想象其具体模样的土地和部落,无数的粮秣被消耗,无数的青壮被征发,无数的生命在陌生的土地上凋零……而坐在长安深宫中的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份份冰冷的、用数字和文字堆砌起来的战报和损耗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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