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伏诛的阴影,如同夏日暴雨后淤积的湿气,沉甸甸地笼罩在宫城之上,久久不散。那血腥味似乎穿透了高墙,钻入了每一处殿宇的缝隙,也钻进了李世民敏锐的帝王心术里。
他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叛逆,维护了皇权的绝对威严,可夜深人静时,那张写着“殿下只爱糖,不爱刀”的素笺,以及李承乾那日在他面前抱怨侯君集“烦人”时清澈又困扰的眼神,总会交替浮现。他忽然意识到,这场针对他皇位的阴谋,其无形的触角,或许早已悄然探向了他那本就身有残疾、性情敏感的儿子。
是自己近来对泰儿的偏爱,给了外人可乘之机?还是承乾那孩子,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承受了太多的惊恐与压力?一种混合着帝王失察与父亲失职的愧疚感,如同细密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李世民的心头。
他决定去看看承乾。不是以皇帝对储君的姿态,而是以一个父亲,去看看受了惊吓的儿子。
这日午后,李世民没有摆驾,只带着两名贴身内侍,悄然来到了东宫。他没有让人通传,径直走向李承乾常待的暖阁。穿过寂静的庭院,远远便瞧见暖阁的窗户大开着,李承乾一身素白常服,背对着门口,孤零零地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面前小几上放着一碟糕点,却丝毫未动,只望着窗外那株被烈日晒得有些蔫耷的海棠出神。那单薄的背影,在空旷的殿宇衬托下,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与脆弱。
李世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李承乾缓缓回过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下有着淡淡的青影,眼神里带着一种尚未完全褪去的、梦魇般的惊悸,以及一丝看到父皇突然出现的茫然。
“父皇?”他有些迟钝地起身,想要行礼,动作却因心不在焉而显得僵硬。
李世民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没有让他拜下去。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顺势落在李承乾略显单薄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父亲的笨拙的安抚。
“乾儿,”李世民的声音放得异常温和,与他平日朝堂上的威严截然不同,“还在想侯君集那逆贼的事?”
李承乾的身体在父亲手掌落下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没有看李世民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云头履的绣纹,含糊地“嗯”了一声。
“别怕。”李世民又拍了拍他的背,语气笃定而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痴心妄想罢了。有父皇在,这大唐的天,塌不下来。没人能动得了你,明白吗?”
他试图用这种绝对的保证,驱散儿子眼中的惊惧。他以为李承乾的沉默和苍白,仅仅是源于对谋反本身的恐惧。
李承乾听着父皇的话,感受着背上那沉稳的拍抚,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混乱。父皇的庇护是如此真实而有力,可正是这庇护所维系的储君之位,才是他所有恐惧的根源!那梦里的龙袍,侯君集的蛊惑,兄弟的觊觎,朝臣的目光……一切都围绕着这个位置!他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而父皇却以为他只是觉得冷。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这些时日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李世民的眼睛,那双酷似长孙皇后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水光,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父皇!”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儿臣……儿臣知道没人能动我。可是……可是儿臣害怕的不是他们!”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大逆不道的念头,颤抖着说了出来:
“父皇,我……我不想当这个太子了!”
一句话,石破天惊。
暖阁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聒噪的蝉鸣,似乎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李世民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扶着李承乾背的手也僵住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儿子。
李承乾却像是打开了闸门,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急切:“当太子太累了……要学那么多不喜欢的东西,要见那么多不想见的人,要时时刻刻注意言行,不能出错……还有那么多人盯着,算计着……父皇,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他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您让我做个闲散王爷吧,就像……就像吴王恪那样,去江南,去一个暖和的地方,不用管那么多事,就……就每天看看风景,吃吃糖,行不行?”
他将自己最幼稚、最不堪的愿望赤裸裸地摊开在父皇面前,用“吃糖”这样荒诞的理由,作为放弃储君之位的借口。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彻底的逃避。
李世民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他看着儿子泪流满面的脸,听着他那不成体统、毫无志气的话,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愧疚,瞬间被滔天的怒火与深深的失望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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