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豫州府衙,槐树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蝉鸣从清晨吵到日暮,却吵不散林砚案头的沉静。他刚核完秋粮征收的第一本账册,指尖沾着淡淡的墨香,抬眼时,见顾知府正站在廊下看他,手里摇着那把磨得发亮的竹扇。
“还在核?”顾知府走进来,目光扫过案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每一本都贴着小标签,标着“已核”“待核”“需复查”,像列队的兵卒,“放榜的日子该近了,心里不慌?”
林砚放下笔,将刚算完的“云溪县秋粮入库明细”推过去:“慌也没用。”他指尖点在账册某处,“您看这里,云溪今年的秋粮比去年多了两成,按减税策里的算法,佃农实际到手的能多三成——这才是实在事。”
顾知府拿起账册翻了翻,见每一页都有林砚用红笔写的批注,小到“斗量误差半升”,大到“某村缴粮数与田亩数不符”,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他忽然笑了:“你这性子,倒像你爹种的地,只知埋头往下扎,从不管天上的云飘向哪。”
“爹说,苗长得好不好,看根扎得深不深。”林砚想起出发前,父亲往他行囊里塞炒花生时说的话,“考吏科也是这样,中了,是多了条路;没中,这些账册核明白了,也是本事。”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是驿差到了。林砚的笔尖顿了顿,墨滴落在“待核”标签上,晕开一小团黑。顾知府眼尖,故意扬声问驿差:“有省城来的信吗?”
驿差在院里回话:“回大人,都是各县的公文,没见省试放榜的消息呢!”
林砚低下头,重新蘸墨,将那团晕开的墨迹改成一个小小的“查”字,像是给自己的提醒。顾知府看在眼里,没再打趣,只拿起一本“待核”账册:“这是清河的?我看看你二哥那私塾的粮税缴了多少。”
翻开账册,见“林墨私塾”那一行写着“缴粮一石二斗”,旁边林砚用小字注着:“比去年多缴三斗,因新增学生二十人,按‘商户增员增税’细则核算,无误。”顾知府笑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你连他的税都算得这么细,怕是要骂你‘不念亲情’。”
“税账上哪有亲情?”林砚想起二哥寄来的信里,总说“私塾的孩子越来越多,粮够吃,别惦记”,可账册不会骗人——新增的二十张书桌,耗的木料、用的笔墨,都得从税里折算,“他自己也说,缴得明白,睡得踏实。”
这话倒让顾知府想起去年冬天,林砚顶着寒风跑遍五县,核赈灾粮时说的那句“百姓的粮,一粒都不能含糊”。那时这年轻人冻得鼻尖发红,手里的账册却捂得严实,生怕沾了雪水。如今再看,案头的账册换了秋粮的新封皮,人却还是那股子较真的劲。
午后,赵老栓扛着半袋新收的绿豆来府衙,说是“给林计吏尝尝鲜”。他站在廊下,搓着满是老茧的手,不敢往里闯,只伸长脖子往林砚的方向望:“俺家那二小子,今年也进了私塾,说要跟林先生学算账呢!”
林砚听见声音,忙起身迎出去。赵老栓把绿豆往他怀里塞,又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孩子在私塾写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您看,这是他写的‘税’字,说长大了要像您一样,算清每一粒粮。”
林砚接过纸,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面,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教他写字,也是这样,一笔没写直,就罚他重写十遍。他把绿豆往赵老栓手里推:“您留着换油盐,我这儿有粮。”又从案头拿起两本二哥托人带来的《启蒙算术》,“给孩子带回去,让他照着练。”
赵老栓不肯接,嘴里念叨着“您帮俺们减了税,俺们都记着呢”,却在林砚把书塞进他怀里时,红了眼眶:“放榜那天,俺让孩子去省城等着,有消息了立马跑回来报信!”
送走赵老栓,林砚回到案头,见顾知府正对着那袋绿豆出神。“这老栓,去年赈灾时还偷着藏了半袋红薯,说要给孙子留着,被你发现了,不但没罚他,还多给了他两斗粮。”顾知府摇着扇子,“现在倒学会送东西了。”
“他那是怕孩子饿。”林砚把绿豆倒进府衙的公用粮缸,“今年秋粮收成好,他缴完租和税,还能剩不少,心里踏实了,才敢送东西。”他翻开下一本账册,是“佃农税改后的余粮统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五十户佃农的名字,赵老栓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您看,这才是比放榜更实在的事。”
顾知府看着那串笑脸,忽然想起林砚写的策论,里面说“税者,非仅朝廷之需,亦百姓之责”,那时只觉得这话说得稳,如今才算真正看明白——这年轻人不是不盼着中举,只是他的盼里,装着比自己前程更重的东西。
日子在账册的翻动声里一天天过。林砚每天寅时起,先练一个时辰速算,再核账到深夜,案头的“已核”账册堆得越来越高,“待核”的越来越少。偶尔有吏员来打听放榜的消息,见他只顾着在账册上写写画画,都觉得这林计吏“心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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