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缠绵。苏蘅卿临窗坐着,指尖捻着半干的狼毫,看雨丝斜斜地织进天井,在青石板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案头的宣纸上,临摹到一半的《兰亭序》被穿堂风卷得簌簌响,最末行的“死生亦大矣”被雨雾打湿,墨色晕成朵模糊的云。
檐角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她抬头时,正看见管家老周撑着油纸伞穿过雨幕,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缎面衬里被雨水浸出深色的边。
“小姐,沈先生派人送来的。”老周的声音裹着潮气,“说是昨儿夜里赶工修好的。”
木盒的锁是黄铜的,刻着缠枝莲纹,苏蘅卿认得,这是沈砚洲书房里常用的那只。她解开搭扣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松烟香混着糯米浆的甜腥漫出来——是金镶玉的味道。
盒里躺着支羊脂玉簪,断裂的地方被金箔细细裹住,像道愈合的伤疤。簪头的牡丹原本缺了半片花瓣,此刻被巧匠补了块鸽血红的玛瑙,在阴雨天里透着温润的光。苏蘅卿的指尖抚过金箔边缘,那里有极细的纹路,是反复打磨才有的光滑,她突然想起去年沈砚洲为她修砚台时,也是这样握着砂纸,一下下磨到深夜,指尖磨出的薄茧蹭在砚台边缘,留下浅白的痕。
“沈先生说,”老周递过张便笺,“这玉簪碎得蹊跷,他让银楼的师傅看过,断口有被硬物敲击的痕迹,不是失手摔的。”
便笺上是沈砚洲的字,清隽如松,却在末尾处洇了滴墨,像是落笔时手微微发颤。苏蘅卿将便笺凑近鼻尖,闻到股熟悉的雪松香——是他常用的墨锭,去年她生辰时,他寻遍沪上才找到的徽州老松烟。
窗外的雨突然紧了,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她想起上月在“群玉楼”听戏,这玉簪就是那时不见的。当时沈砚洲就坐在隔壁包厢,隔着层纱帘,她看见他总在捻那枚青玉扳指,指节泛白,像是在忍什么痛。散场时人多,她被挤得踉跄,是他伸手扶住了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月白旗袍渗过来,烫得她耳尖发红。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特意赶过来的,只为提醒她包厢角落的梁上有松动的木刺——后来果然有人在那里摸到了枚细针,针尖淬着暗红的药。
“备车。”苏蘅卿将玉簪插进鬓角,镜里的人影鬓边顿时多了道温润的光。她换了件烟灰色的软缎旗袍,领口绣着几枝兰草,是沈砚洲去年在苏州定做的,说这颜色衬她眼底的青。
车过静安寺时,雨势稍歇。苏蘅卿掀开帘子,看见街对面的“翰墨斋”门口,沈砚洲正站在雨里,玄色长衫的下摆沾着泥点,手里却捧着个油纸包,边角被雨水浸得发皱。他看见她的车,突然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雨珠,亮得惊人。
“你怎么在这儿?”苏蘅卿让车夫停下车,递过把竹骨伞。
沈砚洲接过伞,却没撑开,只把油纸包往她怀里塞:“你上月说想看的《寒江独钓图》,我托人从北平寻来了。”
油纸包里裹着三层锦缎,展开时,一股陈年的樟木香气漫出来。画是元人的真迹,江面上的孤舟用焦墨勾着,鱼竿细得像根发丝,却透着股不肯折的劲。苏蘅卿突然注意到画轴的轴头,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个极小的“蘅”字,刻痕里填着金粉,在阴雨天里闪着微光。
“你总记得这些。”她的指尖抚过“蘅”字,那里的木质带着温润的体温,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沈砚洲的耳尖微微发红:“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他突然指向街角的“杏花楼”,“刚出炉的杏仁酥,还热着。”
铺子的伙计认得沈砚洲,笑着递过个锡盒:“沈先生等了半个时辰了,说要最新鲜的。”
锡盒打开时,热气混着杏仁的甜香扑面而来。苏蘅卿拿起一块,酥皮簌簌落在掌心,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生了场风寒,沈砚洲守在她床边,用银匙喂她喝杏仁茶,茶里掺了点姜汁,辣得她直皱眉,他却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
车到豫园时,雨又下了起来。九曲桥的栏杆上爬满了青苔,沈砚洲扶着她的手腕慢慢走,掌心的汗混着雨水,湿凉却有力。湖心亭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说书先生正讲着《西厢记》,“隔墙花影动”的调子被雨声泡得软软的,像团棉花堵在胸口。
“尝尝这个。”沈砚洲给她斟了杯雨前龙井,茶汤里浮着片茉莉花瓣,是从他袖袋里掏出来的,“今早刚摘的,你院里那棵。”
苏蘅卿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院里的白茉莉是母亲亲手栽的,平日里除了老周,没人敢碰。她抬头时,正撞见沈砚洲的目光,他的睫毛上挂着雨珠,眼神却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暖得让人想往里钻。
“玉簪修得真好。”她转开话题,指尖摩挲着鬓角的玉簪,金镶玉的地方贴着皮肤,温温的,“金箔用的是……”
“足金的。”沈砚洲接过话头,“银楼的师傅说,玉有灵性,碎过一次更护主,用足金镶了,能镇住邪祟。”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锦袋,“还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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