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场雪,是从黄昏的铅灰云层里渗出来的。起初只是星子般的雪沫子,粘在皇城的琉璃瓦上转瞬化水,洇出细碎的湿痕;待到戌时,雪片已疯长成鹅毛模样,簌簌扑落间,不过半炷香功夫,就把帝都的街巷、朱门、铜环都糊成了混沌的银白。寒风卷着雪粒刮过檐角,发出“呜呜”的啸声,连巡夜的更夫都缩在鼓楼避风处,敲梆子的手冻得发僵,声线里裹着抖颤的寒气。
这样的鬼天气,于寻常人家是拥炉温酒、围坐叙话的良宵,于霍云庭这般藏着滔天心事的人,却是天赐的屏障——风雪能盖过马蹄声,能隐去足印,更能让所有窥探的目光,都缩在暖阁里懒得向外多瞥一眼。
亥时正,夙王府西侧暗门“吱呀”开了道窄缝。一辆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滑出来,车篷是洗得发白的旧布,车轴裹着浸油的棉絮,车轮碾过新雪时,只留下浅浅的辙印,转瞬就被落雪填平。驾车的亲卫罩着灰布面罩,鞭子甩得极轻,马车像只敛翅的夜枭,一头扎进纵横交错的窄巷。
车厢内,霍云庭靠在冷硬的壁板上,玄色劲装外罩的大氅扫过车板,没半分声响。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下颌线紧绷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墨玉牌——那是淑妃早年托人送来的,说是江南玉雕名家的手艺,实则是她与霍云庭的暗记,若有生死急事,可凭此牌联络。他闭目养神,气息沉得像深潭,唯有指节偶尔轻叩膝头,泄露出心底翻涌的思绪。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城南的僻静后巷。四皇子府的院墙是青灰色的,墙头上爬着枯萎的爬山虎,在雪夜里蜷成枯枝的模样。霍云庭推开车门,雪粒子立刻扑在脸上,冰凉刺骨。他对亲卫微一颔首,对方会意,立刻将马车赶进巷尾的破庙藏好,自己则隐在墙角阴影里,如同一尊融在雪色里的石像。
霍云庭往后退了两步,足尖一点,身形如惊鸿般跃起。玄色身影掠过墙头时,竟只碰落少许积雪,连趴在墙头的冻雀都没惊飞。他轻飘飘落在府内,靴底的雪沫落地即化——这轻功,是当年在北疆与柔然人周旋时练出来的,能在箭雨里藏踪,何况是这静谧的雪夜。
府内果然如外界传闻般清俭。长廊上挂着的气死风灯,灯罩是补过的棉纸,光线昏黄,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把廊柱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巡夜的家丁缩着脖子走过,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压根没注意到廊下阴影里,正藏着个身形挺拔的身影。霍云庭贴着墙根走,避开灯笼的光,径直走向府邸深处的“听雪轩”。
轩檐下挂着串风干的梅枝,雪落在上面,像缀了层碎玉。窗纸上映着个清瘦的身影,正伏案书写,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竟能透过风雪传出来。霍云庭走到窗下,手指叩在铜制窗棂上,三长两短——长音是“夙”,短音是“王”,是他临时想的暗号,既隐蔽,又能让霍明煜立刻辨出身份。
窗内的身影猛地一僵,握笔的手顿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随即,脚步声极轻地挪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只压低声音问:“风雪夜,访客需报家门。”声音里带着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涿水汤汤,可安民心?”霍云庭的声音裹在风里,不高却清晰。这是他今早朝堂上问过的话,当时霍明煜站在后排,轻声答了句“民安则国安”,此刻倒成了最好的切口。
窗内静了一瞬,随即窗栓“咔嗒”一声被拉开,窗户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霍明煜的脸出现在光里,苍白得像纸,却比在朝堂上少了几分刻意的萎靡。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连日操劳的痕迹,瞳孔在看清霍云庭兜帽下的冷峻侧脸时猛地收缩,像被雪光刺到,随即又迅速平复,只是握着窗沿的手指,指节泛白——那是极致震惊后的本能反应。
“王叔,请进。”他侧身让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霍云庭弯腰掠入,反手将窗户关严,还细心地拢了拢窗边的棉帘——炭盆的暖意立刻裹了上来,混着淡淡的墨香和姜汤的微辛,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听雪轩的陈设简素得近乎简陋。书架上摆着的多是医书和水利典籍,纸页都翻得起毛;炭盆是粗陶的,里面燃着几块碎炭,火星微弱得像濒死的萤火;桌上摊着一张灾区舆图,上面用朱砂圈着几个地名,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记着粮草调配的数量——“灾民三万,每日需米五十石,柴薪二十担”,字迹工整有力,全然不像个常年“病弱”之人的手笔。霍明煜穿着半旧的青色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中还握着一支紫毫笔,笔杆上缠着防滑的棉线。
“王叔深夜冒雪前来,侄儿未曾远迎,还请恕罪。”他放下笔,就要躬身行礼,却被霍云庭抬手虚扶拦住。
“此地无君臣,只有叔侄。”霍云庭摘下兜帽,目光如电,扫过他挺直的腰背——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没有刻意佝偻的姿态,没有虚浮的步伐,像一株在风雪里憋了十几年的竹,终于露出了挺拔的骨节。“涿州之事,你做得很好。竹笼堵决口,立筷验粥,比朝堂上那些只会空谈的老臣强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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