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四月清明过后的武所城,总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潮气。梅雨季节尚未真正降临,但绵密的雨丝,已先一步不请自来,如同无穷无尽的愁绪,细细地、执拗地缠绕着这片层峦叠嶂的闽西土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铅灰天光,空气里拧得出水来,混杂着泥土微腥和陈年木料被雨水长时间浸泡后散逸出的、带着些许朽味的凉意。
傅善云放下批改了一半的学生作文,揉了揉微微发涩的眼角。武所中学低矮的校舍窗户蒙着一层细密水珠,窗外操场上一片泥泞,几棵新抽嫩芽的苦楝树,枝叶也被雨水洗得格外清亮。她轻吁一口气,那点微澜的心绪,也似窗外的天气,带着点挥之不去的粘滞。
“梁老师,”她转头看向邻桌伏案备课的同事梁惠溥,声音带着教学一天后惯有的些微沙哑,却依旧清朗,“这雨下得人心头也闷闷的,批改不下去了。趁着雨势小些,到城外小径走走透口气?权当散散这霉气。”
梁惠溥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圆圆的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带着点书卷气的沉静。他是省城福州师范毕业后来到武所的,身形单薄,言语不多,却是个心思极细的人。他望了望窗外渐渐沥沥的雨丝,点点头:“也好,雨中路滑,善云你慢些走。”
两人撑开油纸伞,一前一后出了校门。伞面承接着细密的雨点,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声。脚上的布鞋很快便沾满了城外小径上特有的、粘稠如糖浆的红泥,每走一步都显得沉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混合着雨水的新鲜气息,远山隐在蒙蒙雨雾之后,只留下深浅不一的青黛轮廓,像一幅洇湿了的水墨。
这小径平时少有人迹,雨后更是清寂。雨水冲刷着路边的山体斜坡,形成一道道浑浊的细小泥流,携带着枯枝败叶和不知名的草籽,汩汩地淌下来,汇入路边更低洼的草丛里。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一种被山林和雨水包裹的宁静笼罩着他们。
“这雨……”梁惠溥打破沉默,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倒像是把这山里的泥都泡发了。”
“是啊,”傅善云应道,目光随意地扫过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清晰的泥土断面,“看着倒比平日里颜色更深些……”她的话音未落,前面的梁惠溥脚下一滑,发出“哎哟”一声轻呼,整个人猛地向湿滑的斜坡一侧趔趄过去,手中的油纸伞也“啪”地一声脱手飞出,滚落在泥泞里。
“当心!”傅善云吃了一惊,赶忙上前两步想扶他。
梁惠溥反应倒快,慌乱中一手抓住了旁边一丛坚韧的蕨类植物,总算稳住了身形,只是姿势颇为狼狈,半边身子和一条腿已滑坐在湿漉漉的坡地上,沾满了红褐色的泥浆。他喘了口气,苦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这红泥太滑溜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站起来,手掌按下去,却感觉掌心触及的泥土下似乎有些异样——不像纯粹的柔软泥浆,倒嵌着些坚硬、有棱角的硬物。
“嗯?”他疑惑地哼了一声,也顾不上满手泥泞,就着坐倒的姿势,徒手在那片被自己滑落带动的松散湿泥里刨了几下。泥水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
“怎么了?”傅善云走近,微倾着腰,油纸伞遮在他上方,好奇地看向他扒拉的地方。
梁惠溥的手指在泥水中摸索片刻,抠出了一块沾满泥浆的硬物。他撩起一点衣角,小心地擦拭掉表面的湿泥。露出的是一片弧形的、边缘钝厚的器物碎片,约有半掌大小。它质地粗糙,呈现一种厚重古朴的灰褐色,表面似乎带着不规则的、细密交错的斜向刻划痕迹,像是什么人用尖物极有耐心地反复篦过一样。雨水冲刷着它,那些篦纹在灰褐色底子上显得异常清晰。
“这是……”梁惠溥将陶片举到眼前,玳瑁眼镜后的目光满是惊异,“陶片?好粗的陶胎……这刻痕……”
傅善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蹲下身,也顾不得裙角沾上泥水,目光紧紧锁在那片被雨水冲洗得愈发清楚的陶片上。那刻纹粗犷有力,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绝非她日常所见的任何器物上的装饰。它们带着一种原始的、被时间打磨过的钝感。
“决不是现在的东西,”她喃喃道,伸手接过梁惠溥递来的陶片。指腹一触到那冰冷、粗糙的质感,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有某种极其遥远、极其沉默的东西,顺着指尖悄然传递过来。凉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口,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屏息的分量。这分量不仅仅来自陶片本身的重量,更来自那刻划纹路所蕴含的、无声诉说的巨大时间跨度。
“看这里!”梁惠溥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他又在旁边的泥浆里摸索了几下,这次带出的物件更为奇特。那是一块灰白色的扁平石头,形状并不规则,但一端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单面开刃,形成一个斜斜的、带着明显使用痕迹的尖角,另一端则稍显厚重,便于握持。石头表面也残留着一些类似篦刮的、短促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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