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腊月,天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铅皮,低低压在头顶,连带着这座蜷缩在万山褶皱里的偏僻小城,也愈发显得黯淡、寂寥,透着一股子被遗忘的灰败。傅鉴飞推开济仁堂黑漆油亮的木门,他走到乌黑锃亮的柜台后,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面上那架紫檀木算盘。深紫近黑的木料,边框被无数次的摩挲浸润出一种仿佛浸了油的温润,乌亮的算珠沉甸甸地排列着,泛着岁月赋予的、沉静内敛的光泽。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念想,也是济仁堂几十年风雨沉浮最沉默的见证者。指尖下意识地拂过几粒冰凉的算珠,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药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在心上。
“东家,时候不早,您先泡壶茶歇着?”伙计佛生是个手脚麻利的后生,提着一把硕大的白铁壶从后堂出来,壶嘴里喷着滚烫的白汽。他手脚轻快地泡好一壶滚烫的“一枝春”,澄澈的茶汤注入粗瓷盖碗,散发出清苦微涩的宁神香气。又将一个鼓囊囊的暖手小铜炉塞到傅鉴飞手里,炉壁滚烫。
“嗯。前日炮制的几味紫菀、款冬花,炭火再煨一个时辰,药气才能尽出。”傅鉴飞捧着温热的铜炉,低声吩咐。喉咙里泛着冬日惯有的微痒,但他忍着没咳出来。
佛生应着,揭开药柜上厚重的青石板盖,细细翻看炭火上的药筛子。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风雪呼啸的尖啸从门外撞进来。一个裹着破棉袄、浑身落满雪屑的邮差,几乎是被风推进了药堂的门槛。他冻得嘴唇发紫,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细小的冰晶,不住地跺着脚,鞋底沾的雪泥在门槛里侧洇开一小片污迹。
“傅……傅先生!”邮差大口喘着白气,从怀里一个层层包裹的油布包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黄褐色的厚信封,声音带着跑岔气的嘶哑,“广州来的!您家三少爷的信!”
“广州?”心头猛地一突,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遥远的、潮湿闷热的海滨地名,此刻隔着千山万水,裹挟着南国陌生的水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骤然撞进这闽西山坳里弥漫着药香的昏暗堂屋。傅鉴飞的手微微一抖,暖炉的铜壁烫了他一下,也浑然不觉。
佛生已先一步上前,小心地接过那封分量不轻的家书,递到傅鉴飞眼前。信封入手微沉,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湿冷气息,边角已有磨损。纸是南方特有的厚韧土纸,信封上用浓墨写就的“父亲大人亲启”几个大字,筋骨刚硬而略显拘谨,正是三子傅善涛的手笔。落款处的“广州”二字,墨色似乎洇得更深些,沉沉地戳在那里。
“辛苦了。”傅鉴飞稳了稳心神,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从柜台抽屉里摸出几枚铜板,递给邮差,“喝口热茶再走?”
邮差连连摆手:“不敢耽误,还有几封等着送,风雪实在大。”他接过铜板,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匆匆转身又扎进了门外那片灰白混沌的风雪里。门扇开合的瞬间,寒气直扑进来,又迅速被药堂里厚重的暖和气挡了回去。
傅鉴飞没有立刻拆信。他捏着那封沉甸甸的家书,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内部蕴藏的力量和远方亲人的气息。他慢慢踱到那张宽大的诊案后坐下,将信放在光洁的案面上,紧挨着他每日诊脉、开方的地方。紫砂壶里的“一枝春”还在袅袅腾出热气,茶香与药香无声地交织着。他提起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盖碗,褐红的茶汤在粗瓷碗里轻轻晃动,映出他此刻略显凝重的面容。他端起碗,凑近唇边,滚烫的茶汤蒸腾出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微苦的暖意,这才浅浅啜了一口。茶汤入喉,那丝隐隐的痒意似乎被压下去了一点。
他伸出食指,沿着信封口那道被浆糊粘得严丝合缝的边缘,来回摩挲了两下。那纸的纹理透过指尖传来,粗糙而实在。然后,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挑开了封口。
信纸被抽了出来,厚厚一沓,同样是南方的土纸,纸色微微发黄。他定了定神,将信纸展开在诊案上,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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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不孝男善涛,叩首遥拜。岭南瘴疠之地,霜雪不及闽西酷烈,然湿热熏蒸,亦颇难耐。儿随国民革命军第一军驻防羊城,倏忽已五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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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一行行向下移动,信的开篇是例行的问候和报平安。讲述广州湿热的天气,驻防生活的琐碎平淡,字里行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安于现状。这与傅鉴飞记忆中那个眼神锐利、胸中似有烈火燃烧的三儿子,相去甚远。他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颗算盘珠,凉意沁入指尖。
直到后半段,那些平静的字眼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骤然激起冰冷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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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与怀音,相守于此,已历三载寒暑。彼处孤身无依,儿不忍其飘零,迎入寓所,彼此照应。唯时局动荡,军务倥偬,仓促间未遑禀明父母,亦未敢行嫁娶之仪。然赖祖宗庇佑,苍天垂怜,去岁冬月,怀音诞下一子,啼声洪亮,眉眼依稀见吾家骨相。今岁秋时,复添一女,娇弱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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