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己巳年的初春,武所城像个被遗落在武夷山皱褶深处的闷葫芦。天漏了似的,雨水没完没了,把青石板路泡得发软、发粘。济仁堂那两扇厚重的乌漆木门虚掩着,门顶悬着的“济世活人”匾额,颜色早已黯淡无光。傅鉴飞站在高大的药柜前,柜子漆色斑驳,密密麻麻的小抽屉贴满了泛黄的纸签。他伸出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捣药、切脉而显得粗大,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在那些光滑的铜环上缓慢地摩挲着。指尖传来一丝冰凉的金属触感,他需要这点凉意,来稳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心神。
“师父,”学徒金佛生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破了药堂里的沉滞。他正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个小炭炉,炉上药铫子里的水刚刚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城东头的王铁匠家娘子,那咳喘的旧疾,昨儿夜里又凶了。他晌午急慌慌托人捎了话来,求一副‘定喘方子’,药引子要‘老姜汁半盏’……您看,是煎好了送过去,还是等他们自个儿来取?”佛生抬起头,额上沁着细汗,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在傅鉴飞脸上停留太久。
傅鉴飞摩挲铜环的手指顿住了,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药柜和墙壁,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昨夜,确切地说,是今日凌晨时分,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曾刺破武所城死水般的宁静,一路碾过寂静无人的街道,直奔县府那深宅大院而去。那声音在雨声间歇的空档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惊醒了许多浅眠的人,也惊醒了傅鉴飞。马蹄声消失后,一种更加沉重粘稠的死寂便沉沉地压了下来,仿佛连雨水都迟疑了,不敢再肆意敲打瓦片。
“煎好了,你跑一趟吧。”傅鉴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久历风霜后的沙哑,“药渣别扔,看情形……怕是要用二煎。这鬼天气,病人难熬。”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急切的湿滑感,到了济仁堂门外。门被“吱呀”一声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隔壁粮店的周掌柜冲了进来,一身细密的雨珠,带来一股更浓重的水腥气。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和气生财的圆脸,此刻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恐惧。
“傅先生!傅先生!大事不好了!”周掌柜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鬼手掐住了喉咙。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雨水,几步冲到柜台前,一把攥住了傅鉴飞的胳膊,冰凉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夏衫传来剧烈的颤抖。“真的……真的打过来了!”
“周掌柜,莫慌,慢慢说!”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反手扶住对方几乎要瘫软下来的身体,目光锐利地盯住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浓烈刺鼻的汗味和恐惧的味道。
“是真的啊!”周掌柜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傅鉴飞脸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昨晚上,县府的大队人马,就是往寻邬那边去的!刚刚,刚探马回来了!说就在寻邬那边的罗福嶂!有兵来了,估计有上千人啊!……就进了黄沙村!离咱们县境就隔着几座山头了!听说是井冈山下来的!”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神里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完了……全完了!他们说,是杀星下凡!凡是穿长衫、戴眼镜的,凡是识文断字的,凡是家里有几亩薄田的……都要……都要……”他喉头咯咯作响,后面那个“杀”字,终究没能说出来,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整个身体筛糠般地抖着。
药堂里死一般的寂静。佛生早已站了起来,脸色和周掌柜一样煞白,端着刚放下的陶药罐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着。罐身磕碰着药柜边缘,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
傅鉴飞的手还扶着周掌柜的胳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胳膊上的肌肉在恐惧的支配下不停地痉挛。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药香构筑的虚幻平静。
他缓缓松开手,目光转向门外。雨依旧下着,灰蒙蒙的天地间,武所城低矮破败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更加脆弱、摇摇欲坠。
武所县政府,那座在县城中心、本应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青砖灰瓦建筑,此刻却如同被捅翻了的马蜂窝。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和石板院坝上撞来撞去,发出空洞又惊惶的回响。平日里那些端着架子、迈着方步的科员、文书们,此刻脸上像是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垩,嘴唇紧抿,眼神躲闪,见了面只是惶惶地点头,连寒暄都省了,只顾夹紧腋下的公文袋匆匆而过,仿佛那薄薄的纸袋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正堂之上,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县太爷吴其璋,这位平日里最讲究官威仪态的县长大人,此刻正背对着门口,双手死死地按在那张象征权力的楠木公案上。他那件崭新的墨绿色绸面长衫,腋下和后背处,已洇开几大块深色的汗渍。公案上,一份摊开的紧急公文歪斜着,旁边一只最受他珍爱的“大清乾隆年制”豆青釉盖碗,已然粉身碎骨。莹润的青瓷碎片在白瓷般的公文纸上溅开,几片细小的碎碴甚至弹跳到了公文墨迹未干的字句上——“朱毛部”、“数千”、“由寻邬罗福嶂窜入”、“黄沙村”、“动向不明”……墨字被碎瓷片刮破,又被滚烫的茶水晕染开一小片,像是一道丑陋而致命的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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