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二年的初冬,荆北战场终于迎来了一场迟来的、也是被无数尸骨催生出的寂静。
寒风卷过焦土,吹动着残破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片土地上消逝的无数亡魂低泣。持续了几乎整个夏秋的惨烈厮杀,如同两头猛兽的殊死搏斗,最终以双方同时力竭而暂告段落。
瘟疫的阴影、补给的枯竭、士卒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三根冰冷的绞索,勒得三方统帅都喘不过气来。
最先做出试探的,是处境最为艰难的东吴。施绩顶着巨大的压力,秘密派遣了一名能言善辩、且与魏蜀两方都有些微旧谊的老者作为信使,分别前往蜀魏大营。信使没有携带任何国书,只有施绩和丁奉联名的一封私信,信中未有哀求,只有冷静到残酷的陈述:战事若再持续一冬,江陵或可勉力支撑,然荆北三国精锐,恐将十不存一,届时无论胜负,皆无意义,徒令民生凋敝,国力大损。信中提议,三方主帅,于前线择一中性之地,暂罢兵戈,一晤。
这封信,同时摆在了罗宪和羊祜的案头。
蜀汉大营。
罗宪将信传递给陆抗、赵柒等人传阅,帐内一片沉默。所有人都身心俱疲,营中伤兵的哀嚎和日益减少的粮草数字,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令人窒息。
“罗将军,我军……确已到了极限。”赵柒声音沙哑,他年轻的脸上也刻满了风霜与疲惫,“儿郎们需要休整,伤口需要愈合。”
陆抗咳嗽了几声,苍白着脸道:“此议,虽为自救,然亦符合我方现状。再战下去,纵能惨胜,新得之荆西、宜都亦将元气大伤,数年难以恢复。不如借此台阶,暂获喘息之机,巩固根本。”
罗宪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阵亡将士的面孔,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回复吴使,我同意会见。地点……就定在当初鹰嘴涧以北十里,那片已无人烟的荒村吧。”
曹魏大营,襄阳以南。
羊祜与杜预对着吴使带来的信,同样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叔子,军中疫病已有蔓延之势,粮草转运亦困难重重。朝廷虽未明言,然别有用心之人已在洛阳散布流言,言我军空耗钱粮,寸功未立……”杜预低声陈述着现实。
羊祜望着帐外萧瑟的冬景,喟然长叹:“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此番荆北之局,祜……有负陛下与晋公重托。”他摆了摆手,带着一丝解脱,也带着浓浓的不甘,“罢了,回复吴使,魏国同意会谈。”
于是,在一个铅云低垂、寒风凛冽的清晨,三方统帅,各自只带了寥寥数十名亲卫,来到了那片约定的、布满战争创伤的荒废村落。
村中早已空无一人,残垣断壁间,还能看到暗褐色的血迹和散落的箭簇。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三方各自竖起了自己的帅旗——汉征东大将军罗、魏镇南将军羊、吴左大司马施/右大司马丁。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格外孤寂。
罗宪一身褪色的玄甲,外罩黑色大氅,面容沉毅,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悲痛。羊祜则身着魏国高级将领的常服,未着甲胄,以示“非战”之意,他神色平静,但眉宇间那份儒雅从容已被深深的凝重取代。施绩与丁奉并肩而来,丁奉拄着长槊,步履有些蹒跚,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此刻浑浊而黯淡;施绩则面色蜡黄,嘴唇紧抿,显然吴军内部的压力与困境已让他心力交瘁。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三人相隔数步,默默对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仇恨,有警惕,有无奈,也有一丝同为沙场幸存者的……兔死狐悲。
最终,还是地位最高、也相对超然的羊祜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罗大将军,施左大司马,丁右大司马。此地景象,想必无需羊某多言。再战下去,于三家皆无益处,徒耗民脂民膏,徒增孤儿寡母耳。”
罗宪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沉声道:“羊都督所言,亦是罗某心中之痛。我大汉将士血染沙场,非为逞凶斗狠,乃为兴复汉室,保境安民。然眼下之势,确已非战之罪,实乃国力难支。”
丁奉猛地咳嗽起来,施绩连忙替他抚背,待丁奉喘息稍平,施绩才接口道,声音干涩:“吴国……已无力再支撑如此规模之战事。将士疲敝,粮草殆尽。若二位同意暂息干戈,我江东……感激不尽。”这番话,几乎等于承认了失败,但对于濒临崩溃的东吴而言,体面早已是奢侈品。
羊祜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提议,自今日起,荆北战线,全面停战。各方兵马退回至……嗯,就以今年开春前,鹰嘴涧混战之前的实际控制线为界,如何?在此期间,各自收拢伤亡,处置疫情,互不侵犯。”
罗宪与施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同意。退回原控制线,意味着蜀汉保住了荆西和宜都的基本盘,东吴也守住了江陵核心区,而魏国则维持了荆北的现状。这是一个虽然无奈,但三方都能勉强接受的结局。
“可。”罗宪言简意赅。
“吴国无异议。”施绩低声应道。
没有歃血为盟,没有交换文书。三位统帅,就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废墟之上,凭借着一诺千金的军人信义,达成了一个脆弱而短暂的口头停战协议。
“此间之事,我等需各自禀奏朝廷。”羊祜最后补充道,为未来的变数留下了余地。
“理当如此。”罗宪和施绩同时颔首。
会谈结束,三人各自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向着自己的阵营走去。背影在荒村的废墟间显得格外孤独和沉重。他们带来了短暂的和平,却带不走这片土地上深重的创伤和已然种下的、更加深刻的仇恨。
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地面的尘土和枯草。那三面代表着不同意志的帅旗,在风中相互遥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的无奈与悲凉,也预示着,这仅仅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平静。未来的荆州,是走向持久的对峙,还是会迎来更加猛烈的风暴,一切都将取决于成都、洛阳与建业那三座深宫之中的最终决断。
景耀十二年的冬天,就在这由无数生命换来的、冰冷而脆弱的停战协议中,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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