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无声出现的书册，成了梁钰在上阳宫寂寥时光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课业。
起初，他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心态去翻阅。
那些关于河道疏浚、粮仓储备、盐引调控的内容，枯燥而繁琐，远不如史书上帝王将相的纵横捭阖来得精彩。
但看着看着，他渐渐品出些不同的滋味。
书册中的案例并非空谈，而是近几十年来大梁各地真实发生过的难题与解决之道。
有些方案巧妙，有些则显得笨拙甚至留下了后患，旁边还有极其简练的批注，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
他隐约觉得，这批注的风格，与记忆中皇姐处理政务时那犀利精准的作风，如出一辙。
他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理解去思考，如果他是决策者，会如何选择？
为何皇姐会认可某种看似吃亏的方案？
例如，一桩关于江南水患后赈灾的案例。地方官请求开放皇家粮仓，平价售粮以稳定民心。
而批注仅四字：“杯水车薪，易生弊端。” 后面附了一个更具体的方案：
以工代赈，组织灾民清理河道、加固堤坝，同时由朝廷调控，引导周边粮商运粮入境，辅以严查囤积居奇。
梁钰反复琢磨，才渐渐明白。
直接开仓放粮看似仁慈，但皇家存粮有限，面对大规模灾情不过是杯水车薪，反而可能引发争抢和更大的混乱，甚至给官吏贪墨留下空间。
而以工代赈，既解决了劳力问题，长远看加固了水利，又用市场手段调动了更多资源，朝廷只需把控方向和秩序。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治理一个国家，远非一句“开仓放粮”那么简单。
需要权衡，需要算计，需要看得更远。而皇姐她似乎总是能看到那最关键的一点。
一种微妙的敬佩，混杂着以往被忽略的依赖感，悄然滋生。
他不再仅仅将皇姐视为一个攫取权力的、令人畏惧的姐姐，更开始隐约意识到，她肩上扛着的是何等沉重的担子，而她似乎做得很好。
数日后的深夜，梁清凰再次到来。
这一次，梁钰没有完全装睡。
在她伸手探他额头时，他极轻地、如同梦呓般呢喃了一句：“……漕运……损耗……”
他声音含糊不清，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但他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在他额头上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了一瞬。
她没有回应，依旧如常做完一切，悄然离去。
但梁钰的心却怦怦直跳。
他冒险了。
他在试探，皇姐是否真的在关注他是否看了那本书。
第二天，他枕下出现了第二本书册。
这次是关于边关互市、军需调配与部落安抚的案例汇编。
梁钰迫不及待地翻开，果然在关于如何平衡军镇与地方利益、如何利用经济手段羁縻周边部落的案例旁，看到了熟悉的、一针见血的批注。
他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甚至忘了喝药。
直到宫女提醒，他才慌忙将书册放好，端起药碗，心中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他开始期待夜晚，期待那无声的探望，更期待每一次课业后的新知。
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汲取着这些他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觉奥妙无穷的知识。
偶尔，他也会想起康郡王等人的拉拢和许诺。
与皇姐这无声却扎实的教导相比，那些空泛的重掌乾坤的口号，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们只是想利用他，而皇姐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试图让他明白。
他依旧被关在这上阳宫里，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恐惧未曾完全消散，但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自身过往愚蠢的羞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得到认可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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