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乾清宫对
金龙令旗开道，一路畅通无阻。穿过重重宫门，越过无数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方平和林青墨被径直带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外。领路的骑兵统领在阶下止步，示意二人独自入内。
踏入暖阁，一股混合着檀香和药味的暖意扑面而来。万历皇帝朱翊钧并未端坐龙椅，而是身着常服，靠坐在临窗的暖炕上，面色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神却锐利如鹰，手中正把玩着那个方平无比熟悉的铁盒。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垂手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暖阁内再无他人，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草民方平（民女林青墨），叩见陛下。”方平与林青墨依礼跪拜。林青墨臂上伤口崩裂，血已浸透绷带，但她咬牙强忍，姿态一丝不苟。
“平身。”万历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他目光落在方平身上，久久不语，那审视的压力，比刀剑更令人窒息。
“方平，”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平淡无波，“这盒子里的东西，你看过了？”
“回陛下，草民……看过。”方平心头一紧，坦然承认。在皇帝面前，任何隐瞒都是愚蠢的。
“通敌叛国，蛀空边备，结党营私，甚至……将手伸到了朕的宫里。”万历帝轻轻敲着铁盒，每说一句，暖阁内的温度便降一分，“好，很好。朕的江山，真是人才辈出。”
冯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朕问你，”皇帝的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方平，“你一个来历不明的白丁，搅动风云，揭露此等泼天大案，所求为何？功名？富贵？还是……另有所图？”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回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方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陛下，草民别无所图，只求问心无愧，只求这世间，少一些易子而食的惨剧，边关将士，能用上该用的刀枪，我大明百姓，能得一个温饱太平。”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草民曾流落北地，亲眼见过饿殍遍野，见过边军朽戈钝甲。此案所涉，已非一家一姓之私利，实乃动摇国本之祸。草民人微言轻，唯有以此身作刃，剖开脓疮，或可为我大明，求得一线生机。功名富贵，非我所愿，但求陛下明察秋毫，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话，掷地有声，没有华丽辞藻，只有一片赤诚。林青墨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不由握紧了拳。
万历帝凝视着方平，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却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怒意：“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朗朗乾坤！”他猛地将铁盒掷在炕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冯伴伴，你都听到了？”
冯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老奴惶恐！老奴失察！竟让此等蠹虫祸乱宫闱，罪该万死！”他这话，看似请罪，实则将王体干及其党羽撇清，只认个“失察”之罪。
皇帝冷哼一声，并未理会冯保，目光重新回到方平身上：“方平，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宫，而非直接将你下狱，或是将此事交由有司审理？”
方平心念电转，沉声道：“草民愚钝。或因此案牵涉过广，若按常例，恐打草惊蛇，令元凶遁走，证据湮灭。”
“不错！”万历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此案根须已深，盘根错节。晋商、漕帮、边镇、朝臣，乃至宫内，皆有其党羽。若明发上谕，三法司会审，不知有多少人会闻风而动，上下其手，最终不过推出几个替罪羊羔，不了了之！”
他站起身，虽显病弱，但帝王威仪凛然：“朕要的，不是几颗人头，而是连根拔起，永绝后患！”他指向方平，“你，方平，便是朕选中的那把刀！”
方平心中巨震！皇帝竟要绕过常规司法程序，行非常之事！这意味着，他将直接面对最凶残的敌人，再无任何缓冲！
“陛下！”冯保惊呼，“此子来历不明，恐难当大任！且此事关乎国体，当由……”
“闭嘴！”万历帝厉声打断他，“朕意已决！”他盯着方平，“方平，朕现在赐你密旨一道，许你便宜行事之权！锦衣卫南镇抚司、东厂番役，皆可调用！韩墨、朱载堃协助于你！给朕查！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职，与何人有亲，只要有实据，皆可先斩后奏！”
“草民……领旨！”方平压下心中翻涌，重重叩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无退路，彻底绑上了皇权的战车。
“至于你，”万历帝目光转向林青墨，语气稍缓，“巾帼不让须眉，护驾有功。朕封你为锦衣卫镇抚司试百户，协助方平办案。”
“民女领旨！谢陛下隆恩！”林青墨激动叩拜。
“冯伴伴，”皇帝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冯保，“拟旨。晋商总会范永斗、王通判等一干涉案人员，即刻锁拿，移交诏狱！北镇抚司千户刘守有，停职待参！宫内一应涉及‘牡丹堂’人员，由东厂严加看管，无朕手谕，不得擅动！”
“老奴……遵旨！”冯保声音发颤，他知道，一场席卷朝野的血雨腥风，即将来临。而眼前这个叫方平的年轻人，将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方平，”万历帝最后看向方平，目光深邃，“记住你说的话。朕给你权柄，也要看到结果。若办砸了，或是心存异志，朕能给你的，也能加倍收回。好自为之。”
“草民，定不负陛下重托！”方平再次叩首，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千钧重担。
退出乾清宫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血色。方平握着那卷尚带皇帝体温的密旨，与身旁获封武职、英气勃勃的林青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然。
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无尽的杀机与荣耀，一同锁在这九重宫阙之内。而宫外，一场由皇权直接主导的清洗风暴，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心脏。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第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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