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锦宫的夜,是能吞噬声音的、活着的黑暗。
陆槿躺在冰冷的榻上,意识在剧痛与混沌的间隙里浮沉。
脓血的腥气与劣质草药的苦涩,成了他生命终章唯一的熏香。
恍惚间,他回到了那个改变一生的午后。
重华殿前的汉白玉石地被春阳晒得发烫,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被炙烤后的青涩气息。
他与其他七名身着雪白绫罗袍的伴读一同垂首,等候太子。
脚步声与谈笑声传来。
他随着众人躬身,一股冷冽而磅礴的香气先于视觉笼罩下来。
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向上瞥去。
首先看到的是一抹玄色,深沉得仿佛能吸进所有光线。
然后,他看清了被簇拥在中央的那人——玄色常服,身姿挺拔。
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带着漫不经心的威仪,让他膝窝一软。
此后许多年,他膝窝的筋骨仍记着这震颤。
那一瞬,呼吸停滞,声色尽褪,世界坍缩,独余那抹玄色,与沉檀混合权力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从那天起,他生命里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追逐那束光的本能。
在文华殿,他拼尽全力拔得头筹,期盼的已不再是家族赞许,而是御座上那短暂停留的目光——哪怕那目光,多数时候是落在总能更胜一筹的太子身上。
凭什么?
他攥紧指尖。
凭什么太子生来就能拥有那人的关注?
凭什么我陆槿,永远只能是人群中模糊的一个?
他偶尔会注意到瑟缩在角落的玉衡公主。
一次见她蜷在宫道角落哭泣,抽动的肩胛骨像折断的蝶翼。
他心下莫名一躁,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拭汗的素巾递了过去——
动作完成后,他才惊觉,随即被一股莫名的烦躁淹没。
“莫哭了,”
他声音生硬,
“吵得人心烦。”
另一次见她被几个顽劣同窗围住戏弄,像只受惊的幼鹿。
他心头无名火起,上前冷着脸将人呵散。
转身离去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道旁那丛开得没心没肺的木槿,指尖仿佛自有主张般弹出一道微不可察的气劲,让离他最近、也是最完美的那一朵,恰好坠落在她身前的青石上。
他当时将这些解读为对弱者的施舍。
直到生命燃尽才明白,那或许……是名为“陆槿”的灵魂,在被“凤君”彻底吞噬前,最后一次无力的闪烁。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那点微光,早已被他后来滔天的忮忌和欲望,彻底吞噬殆尽。
年岁渐长,一个惊恐的发现夜夜灼烧着他:
梦中挥之不去的,竟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目。
他爱上了一个男子,一个他永远无法平等对视的神只。
而家族,竟想用他与颜家联姻,尚那个不起眼的玉衡公主?
恐慌与愤怒瞬间攫住了他。
凭什么?!
他满腔炙热如火的爱意,要成为维系权柄的冰冷工具?!
他不要做陆家的棋子,不要娶颜家的女儿。
他厌倦了那被安排好的、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他要自由。
他不甘心。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春狩前,他算准时机,佯装控马不稳,惊叫着从马背跌落。
角度、力道、时机,他都演练过无数次。
失重带来恐惧,但更多是一种献祭般的快意。
预想中的坚硬地面并未到来,他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龙涎香将他包裹。
他仰起脸,泪水恰到好处地盈满眼眶,凝在眼角那颗泪痣上。
陛下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与玩味。
然后,一根微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泪痣。
“这滴泪,”
陛下的声音像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朕收了。”
就这一句话。
他所有的筹划与惊惧,都化为了狂喜的灰烬。
他心甘情愿地焚毁所有退路,像一只最虔诚的飞蛾,扑入了名为“乔玄”的烈焰。
初入宫时,他曾以为赢得了全世界。陛下封他为凤君,允他陪伴左右。
可很快,他就发现,帝王的恩宠如同流云,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裴季、柳照影……
一个接一个的新人出现。
他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猜忌与不安中,被忮忌的毒液浸泡得肿胀、扭曲。
直到有一天,他隔着繁花似锦的窗棂,看见重华殿里嬉戏的皇子公主。
他们跑着,跳着,那样轻,那样暖。
那鲜活的生命力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入他早已被忮忌与等待蚀刻得千疮百孔的心田。
有一瞬间,他被一种陌生的、近乎柔软的渴望击中了——
不是权力,不是恩宠,而是创造一个那样滚烫的、会哭会笑的生命本身。
但这念头如露如电,转瞬便被更汹涌的黑暗吞没。
不,一个孩子,不仅仅是一个孩子。那是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眉眼像他的小殿下,一个活生生的、会移动的“证据”,一个能将他与神只永久捆绑在一起的、最坚固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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