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窗外的夜,怕是要无尽地黑下去了。煤油灯的焰心,不住地跳跃,在墙壁上投出我摇曳而臃肿的影子,像一个被吊起的囚徒。
近来,我总觉着这屋子在无声地沉降,沉到地底深处去;四面是黏湿冰冷的土,要将我连这最后一点光,一并活埋了去。
桌上摊着的,是几封辗转送来的信。
信纸薄而脆,仿佛承载不住上面那些潦草而战栗的字迹。
有相识的,更多是不相识的;他们从不同的角落里,发出几乎相同的、被压抑着的呜咽。
他们说,读了我的某些不成器的文字,夜里便做起噩梦来,梦见自己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在一条没有尽头的、灰暗的河里漂浮。
我放下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指尖蔓延到心里去。我何尝愿意做这报凶信的乌鸦?
然而,倘若闭了眼,塞了耳,这凶信便不存在了么?那不过是自欺罢了。
于是,我的思绪便又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我所构想的、血色的未来了。
这并非我的创造,我只是将现在正在发生着的、萌芽着的东西,顺着它们的脉络,想到了尽头。
一、名姓的消弭
我总想着那么一天,该是许多许多年以后了。那时节,人们大约还活着,只是活法不同了。
在一条僵死的胡同尽头,有一间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屋子。
屋里住着一个老人,名字是无所谓的,姑且唤他“老圃”罢——这园圃里,早已是连荆棘也不生的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风在胡同里打着旋,发出低低的哀嚎。
老圃蜷在土炕上,身上覆着一条辨不出本色的棉絮,硬冷如铁。他睁着眼,望着屋顶那片更浓的黑暗,耳朵却竖着,听着窗外的动静。
直到那规律而沉重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彻底消失在风的呜咽里,他才像一只受了惊的土拨鼠,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炕上蠕动下来。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鬼祟。
他挪到那冰冷的灶台边,蹲下身,干枯的手指像鹰爪一般,在灶膛内侧的砖缝里仔细地摸索。
那神情,混杂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盗贼似的恐慌。
终于,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捧即将熄灭的炭火,又像捧着一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回到炕边,就着那如豆的灯火,开始一层层地解开那油布。
油布与油布摩擦的“窸窣”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异常地响,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本书。
一本纸页酥黄、边缘被虫蛀鼠咬得如同锯齿的线装书。
封面早已朽烂,开篇的几页也残破不堪,但那墨迹,还顽强地留存着。那是——《诗经》。
他并不去看,只伸出那布满老茧与裂口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拂过那凹凸的纸面,如同抚摩情人的面颊。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声音,含混在喉咙深处,连他自己也听不真切。
正当他沉浸在这片刻的、偷来的慰藉中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凛冽的寒气灌了进来,灯火猛地一跳,几乎熄灭。
进来的是他的孙儿,一个穿着“新式学堂”制服的少年。那制服是灰蓝色的,挺括而呆板,穿在少年尚未完全长成的身架上,显得有些空荡。
少年的脸是干净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清澈了,清澈得见不到底,也映不出任何影子。
少年看见祖父手中的物事,那合乎规范的眉头立刻便蹙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洁净、极不吉利的东西。
“阿爷,”少年的声音清脆,却像敲击在冰面上,不带一丝暖意,
“这祸根,怎的还不处置?学堂里三令五申,这些‘封建余孽’,‘支那恶典’,是最最蛊惑人心的东西,留着,便是对‘新秩序’的不忠,要立刻上交,统一焚化的!”
老圃抬起头,望着孙儿那张年轻而光洁的脸。他想从那脸上寻找一丝好奇,或者对于这古老文字的本能悸动。
然而没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厌弃,还有一种被精心教导出来的、对于“愚昧”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孩……子……”老圃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有砂石在摩擦,“这……这是我们……我们自己的……”
他想说,这薄薄的纸页里,藏着一个民族的魂魄,有我们最原始的欢喜与悲伤,有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那点可怜的凭据。
可他看到孙儿眼中那愈发锐利的不耐,后面的话,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记起来了,孙儿在学堂里学的“新史观”中,岳飞成了“破坏共荣的割据军阀”,文天祥是“不识时务的顽固分子”。
所有的忠烈都成了笑话,所有的气节都成了罪状。历史,成了一块任人涂抹的蜡板,写满了光怪陆离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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