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八年,四月初八,佛生日。京师惯例,放生、焚香、赛戏。南城菜市口搭起一座木台,挂彩绸、摆花灯,要连唱三日《锁麟囊》——这是梨雪社今年最要紧的公演,票早半月就售空。
戏台后,湛昂然对着铜镜勾脸。镜里人敷粉、点唇、描翠眉,艳色夺人,却掩不住眼下的青。为排这出戏,他已连续半月三更睡、五更起,嗓子吊到沙哑,背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添——那日练甩袖,他一脚踩空,从台沿跌下,左臂脱了臼,只让太医随便拧上,便继续排。柳阿九咳着骂他:“你想死台上?”他笑:“死在台上,也干净。”
没人知道,他这么拼命,只是不想让自己有空去想那个人——想她,便疼,比鞭伤还疼。
初七夜里,长公主府却灯火通明。花书萱二十有一,生辰在即,却推了所有贺宴,只在寝宫支起绣架,亲自绣一只锦囊。锦是苏缎,底色鎏金,上绣麒麟踏云、暗涌波涛。她从未学过女红,手指被扎得血珠直冒,仍不肯假他人之手。宫女心疼得直劝:“殿下若要赏人,叫针工局一夜便好,何苦自己熬?”她只摇头:“不一样。”
绣到第三夜,终于完工。囊口用红线锁双层,内藏金麟小印——她监国金印的微缩版,重一两三钱,正面盘龙,背面刻“如朕亲临”。另有一张窄笺,只写八个字:
“走投无路,来见我。”
墨迹干透,她折成指甲大,塞进囊底,再缝死。做完,她长舒口气,指尖已惨不忍睹,却扬起笑,像完成一场隆重而隐秘的仪式。
四更鼓响,她换便装,只带赵成,悄悄出了府。
梨雪社后院,残月如钩。湛昂然刚卸完妆,坐在井台边,拿冷水泡脚。井水冰得刺骨,却能把肿痛压下去。正泡着,门“吱呀”一声开,他回头,愣住——
花书萱立在月光里,披一件墨蓝斗篷,鬓边别着那枝素茶,白得晃眼。她抬手,示意旁人退下,赵成带上门,院里只剩风掠过梨树,沙沙作响。
湛昂然慌忙起身,脚下一滑,险些栽进井里,被她一把拽住。掌心相触,冰凉,却烫得他心口一缩。他低头,声音哑:“殿下……怎么来了?”
“给你送个东西。”她掏出那只锦囊,递过去。月色下,金线麒麟闪出幽暗光泽,像要破锦而出。湛昂然接过,指尖摸到内里的硬片,一怔:“这是——”
“别问。”她轻声截住,抬眼看他,眸色深得像一口井,“若有一日,你走投无路,凭此囊来见我。无论何处、何时,我都在。”
少年喉结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句:“为什么?”
“为‘戏’,也为‘你’。”她笑了笑,声音低下去,“戏要有人守,你也要。”
风忽然大,吹得梨树哗啦啦响,花瓣落在她肩头,又滑到他手背,像雪,也像泪。他想说点什么,却见她把手指竖到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明儿要唱大戏,省点嗓子。”
说罢,她转身,斗篷在风里翻飞,像一面深蓝的旗,转眼消失在巷口。湛昂然站在原地,攥着那只囊,指节发白。许久,他抬手,把锦囊贴到心口,那里跳得比鼓点还急。
初八日,辰时,木台四周已挤得水泄不通。台口高悬一方新匾——“梨雪社”,御笔亲题,金漆在太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是去年皇帝赏的,今日第一次挂出,意味着《锁麟囊》若唱砸,砸的不止是戏班,还有皇家脸面。
开戏鼓响,湛昂然扮薛湘灵出台。一亮相,彩声雷动——但见他头戴点翠,身着绣帔,腰系五色丝绦,莲步轻移,水袖翻飞,艳色夺人,却偏又带着闺秀的端庄。台下女客先疯了,绢花、香囊、珍珠串,雨点般往台上掷,被鼓师用槌子一一挡回,笑骂:“别砸了我的板!”
花书萱坐在正对面酒楼二层,临窗,垂半幅竹帘。她穿素青男装,头戴帷帽,只露一双眼睛。赵成守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台上唱到“春秋亭外雨潇潇”,薛湘灵赠囊给赵守贞,湛昂然从怀中掏出那只“锁麟囊”,高唱:
“囊虽小,情义深,他日相逢记此音——”
金麟印在囊内,随他动作“叮”地轻响,像一声隐秘的回应。花书萱心口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扣紧窗棂。帘外,人海如潮;帘内,她只听那一个人的声音。
戏继续,一折又一折。到“落魄”一场,薛湘灵沦为佣妇,风雪夜归,唱“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湛昂然嗓音一转,由亮转哑,由媚转苍,似把半生辛酸都倾出来。台下看客先是安静,继而抽泣声四起。花书萱眼眶发热,却死死忍住。她看见他趁转身,飞快以袖角拭泪——那不是戏,是真的泪。
最后一折“重逢”,薛湘灵与赵守贞相认,锁麟囊重现。湛昂然跪台心,高举那囊,金麟印映着灯火,闪出细碎光芒。他唱“麟儿今得返,恩义永难忘”,声音哽咽,却强自稳板。鼓师忍不住,“咚”一声重槌,似替他把胸腔里那口血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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