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静云女学后院。
午后的日头照在简易木台上,台下坐着三十余名年轻女子——有逃荒流民、有落魄绣娘,也有被夫家休弃的寡妇。她们面前,是一条案长桌,摆着算盘、账簿、各色布样与香料。
主讲人着绛红窄袖袍,腰束玉带,一口吴侬软语却透着爽利:诸位记住,所谓生意,低买高卖只是表,真正的根是二字。消息即银根,银根即命脉。
秦柔绚坐在第一排,素衣木钗,面前摊着一本手抄《出入流水账》。她原本只是旁听,却在半个时辰内,被女商一席话,打开了十五年未曾开启的窗——
女子行商,不是抛头露面,是把头抬起来,把路走出来。
本钱小?可以合股。人手少?可以雇人。怕蚀本?先学会记账。
她心跳如鼓,仿佛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她想起自己每月从公皙间手里领的,想起那些只能花在脂粉头面上的银两,想起满墙——它们像一张张湿纸,糊得她透不过气。
夫人,女商忽然点她,可愿上来,算一笔盈亏?
众目睽睽,秦柔绚指尖发颤,却鬼使神差起身,走到台前。她提起毛笔,在账簿上落下一行数字——那是她昨夜偷偷算出的将军府月耗,精确到每一斤炭、每一盏油。
女商瞥一眼,挑眉:数目如此精准,夫人学过账?
......未学,只是惯看。
好,惯看便是天赋。女商合上账簿,朗声对众人道,记住,你们缺的从来不是本事,是机会。而机会,要自己撕开口子!
台下掌声雷动。秦柔绚站在掌声中心,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地裂了缝,透进大片天光。
酉正,马车回城。
连翘掀帘,悄声:夫人,真要这么办?将军若怒——
他怒他的,我活我的。秦柔绚拢紧袖中账册,目光落在远处渐渐逼近的朱门——那是她曾以为会终老的,如今却像一座贴满封条的牢。
车辕落地,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门房一见是她,惊喜交加:夫人回来了!老奴这就去禀——
不必。她声音平静,却自带不容拒绝的力道,我自行进去。
正院书房,公皙间背手立于军事图前。
他背伤未愈,薄衫之下,杖痕仍渗着药味。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目光触及秦柔绚那一瞬,眼底闪过狂喜,随即沉下脸:舍得回来了?
秦柔绚未答,只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笺,双手奉上。
这是什么?
和离书。
短短三字,如冰水入滚油。公皙间瞳孔骤缩,一把夺过,展开——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侣。若结发为怨,则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字迹温雅,却句句如刀。他越看,指节越白,眼底血丝密布,猛地将和离书揉成一团。
你要与我和离?他低笑一声,笑意却透出森寒,因为几节课?因为几本账?
因为我不想再被囚。秦柔绚抬眼,声音轻却坚定,十五年,我学的是如何听话,不是如何做人。如今,我想做人。
做人?公皙间一步逼近,指背青筋暴起,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现在跟我说要?
我住的是牢,穿的是锁,吃的是施舍。秦柔绚后退半步,却脊背笔直,公皙间,我嫁你时,带来的是整个秦氏的声望、人脉、嫁妆。这些,足够抵我十五年吃穿。
她从未如此尖锐。公皙间愣了一瞬,怒极反笑:好,好!你既然要算——我便算给你看!
他转身,从屉中取出另一份折子——《放妻书》模板,却在上端重重写下妄言妇德、背夫私逃八字,掷到她脚边:按手印!
秦柔绚弯腰拾起,却当着他的面,将背夫私逃几字慢慢撕下,声音平静:我无过,不和离,只休夫。
休夫?公皙间气到发笑,大胤律例,妻告夫,先杖一百!你当我会让你走出这道门?
所以——她抬眼,眸色清亮,我请了见证。
话音落,门外脚步声杂沓。
老夫人由丫鬟搀扶而入,后跟着族中三位叔公、两位姑奶奶——皆是秦氏与柳氏长辈。众人脸色各异,却都举着一份相同文书:秦柔绚的和离副本。
儿媳心意已决。她朝老夫人跪下,叩首,十五年,我尽孝、尽责、尽妇道,今日只求一别两宽。
老夫人颤声:间儿,你就允了罢!柳氏已去家庙,你还要逼走多少个?
公皙间面色铁青,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钉在秦柔绚脸上:你以为,他们能保你?
他猛地上前,一把攥住她手腕,拖向书案,和离?休想!你生是我公皙家的人,死——也得入我公皙家的坟!
公皙间!族叔怒喝,放手!
他却回头,眼底血丝如蛛网:此乃内院私事,与族何干?来人——送客!
侍卫涌入,走长辈。老夫人哭喊,被丫鬟强行扶出。门地阖上,书房只余二人。
公皙间将和离书拍在案上,当着她的面,一寸寸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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